[原创] 池 塘

　　　　　　　　　　　　　池 塘 　　　　　　　　　　　　　　　　　　　武志强 　　像薄冰下的水泡，一个池塘从我的记忆里冒出来了，它出现的时刻提醒了我，原来它确曾存在，就在我家门前，那里留下我儿时的小小脚印。从记忆起，池塘就存在着，有好几年的时光，直到上小学六年级时它才消失。它不是自然消失的，而是在某种外力下消失的。有人先是用抽水机抽干它的水，抽水机“忽突突”地响了几天几夜，接着又用车拉来土石，把它渐渐填平，一个池塘就这样消失了，像许多事物的消失一样，无声无息。然而围绕着它的哀乐却不再有人提起，我所能说出的仍很有限。 　　如果说水是池塘的根，那么水也是这根上生出的叶子，茂盛的像是一棵大树，像是女人浓密的头发。多年后我站在水边，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我想到家乡的池塘，想到远年的那一方水。这水多像是一个女人啊，清明、亮丽。我把水看作女人飘舞的长发，我也把水看作女人静静的长发，我还把水看作女人默默的身影，而待她转身水波便是她揉皱了的心思。我曾听到深夜里一个女人坐在池塘边哭泣，她是谁家的女人？她为什么伤心？池塘不仅投影夜晚的星光，也投影女人的泪珠。我就此担心她一时想不开会一头栽进水里，所幸这样的事并没有在这个池塘发生，天一亮我就来到池塘边，池塘还是那个平静的池塘，只是不见了那个女人的影子，以至我怀疑昨晚的情景是否就是真的，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我有一种恍惚如梦的感觉。我用瓦片打出一串水漂，水花灿烂，很快又都消失，水面恢复平静，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但是一切真的没有发生吗？ 　　有一次我看见池塘里有一只淹死的鸡，它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它告诉我，人若淹死了，也会这样的，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对世界再也没有了一点感觉。二狗不知从哪里带回几只鸭，也曾在池塘里放生过，但不久不放了，说这池塘里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鸭间或“嘎嘎“地叫两声，但多数时候是安静地浮游着。想不到在陆地上走着笨拙的鸭，到了水里一点都不笨，那种昂首自得的神态仿佛它就是这池塘的主人。鸭的游姿让我向往，什么时候我也能像鸭那样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呢？我其实是个旱鸭子，一直都不会游泳，去年老婆搞到几张游泳馆的票，我像模像样地学过，但离二狗那几只鸭的境界差得远呢，鸭天生就会游泳，某些方面后天的努力是永远赶不上天生的优势的。 　　池塘的水来自周围的雨水，或者这么年积聚的雨水与地下水相通也说不定，要不它怎么长年都有呢？就是到冬天，它也有，只不过是结成了冰，用锥子扎破冰，去看冰下的气泡，想着这时会钻出一条鱼来，或者在冰上面滑来滑去，摔倒了再爬起来，也不厌倦，仿佛有无穷的欢乐似的。现在我对儿子的一些欢乐不能理解，是因为我已经远离自己的儿童时期了，我似乎也不能理解我自己儿时的欢乐。一次我独自往里走，听得冰层发出一种咯吱吱的响声，赶紧往回跑，再回头看时，那一大块冰已经陷下去了，被冰块遮蔽的水露了出来，它甚至有一种地气一样的热气。我记起的池塘也有干涸的时候，那一年，那确是特殊的一年，那一年异常的干旱，地里的庄稼都干死了，井里都没有水，人们挑池塘的水浇地，剩下的那一点再也舀不起的水经过烈日照晒，很快就干涸了，我终于能走到池塘底，看那些丢弃的碎砖破瓦和玻璃瓶，干裂的淤泥像龟背，又像是上天留下的一些神秘的图案、符号，这是我读不懂的，但它一定在启示着什么。而当久盼的一场雨终于到来，我们在雨中敲起脸盆欢呼着，雨声、敲击声、欢呼声合成一片。雨哗哗地下着，我淋着雨，去到池塘边，我看到水往底处流，这里就又有水了，池塘又成为池塘了。 　　那个时候我无事可干，就常坐在池塘边发呆，看波光潋滟的水，看水平如镜的水，看水中的蓝天和白云，看自己在水里的影子，晃动着我的小脑袋，我笑，它就笑，我哭，它就哭，我吐舌头，它就吐舌头，我舞手它就舞手，这水里的世界有另一个我呀，另一个我在另一个世界中。生活就是这样，当你以为走投无路的时候，水给了你另一个世界另一重天，你仿佛看到希望就在那一边，在水一方。如果说水是一面镜子，能照见人的魂魄，那么找到一个词语，就是找到一个可以自由逃避的路径，比如池塘，说着这个词，广大无边的水顿时被微缩了，成为一张照片，成为我家门前的那个池塘。如果说玫瑰就存在于玫瑰的字母之内，而在尼罗河这个词里是它的滚滚长流，那么说到池塘呢，玄妙的水在我眼里顿时现实起来，不是冥想，不是虚幻，而是现实的存在，循着这样一条思路，我走进去了，看见我儿时家门前的那个池塘，一个绿意苍然的池塘，像一株鲜活的树，具有生命，停留在我已逝的一段光阴中，时光在这里幽深了好久，它还如初。池塘生春草，那不止是意念中的事，现在它还生出清亮的诗意来，氤氲在我的四周，包围着我，就像是春天池塘边的青草在包围着我。而思念是能够超越季节的。 　　事实确是这样，当我突然想到并且说出池塘这个词时，我心灵上得到的自由，就像是一扇关闭的门被风打开了，让我看到某些陈旧的躲在遥远角落的事物，那里有发黄的时光，和永远簇新的天地，这似乎是一个矛盾，但它们都有各自存在的道理，这根缘于一个生命站在不同的时空角度发言。而池塘存在于往昔里，似乎也并不专等我的到来，但我还是来了，像是一个不速之客，不期而至，突然闯入，在它平静的水面掀起一丝波澜。我不敢说我是走向一道风景，但我能说我是在走向内心沉默的心事，有多少人世间的美好就曾埋葬在那里啊。 　　有一年下大雨，搁在池塘边的一个大铁锅漂到水里了，这是个很大的锅，不是炒菜的那种，是搅拌过水泥和沙子的，等雨停了时，我用棍子把它拨拉到池塘边，我站进去，把锅里面的积水往外攉，大铁锅自自然然地漂浮起来了，且它漂浮得更灵巧了，只是它很不稳，不是偏向那头，就是偏向这头，我站在里面摇摇晃晃的，但它给了我最初的划船的感觉，我用棍子抵着地，能把它从池塘的这一端划到那一端，我同时也从这一端到了那一端，我理解了岸的含义。我就这么在水面上漂来荡去的，我感觉到了什么？我在池塘边长大，我在想，做一个池塘是很卑微的事吗？有一天，我也将长大并成为我自己，一个卑微的自己。我开始用瓦片在水面上划出一个个水漂，看那神奇美丽的水的波纹一次次出现、扩散，既而消失。我开始喜欢上梦幻。我在池塘边奔跑着逮蜻蜓，那悬在空中的直来直去的十字形的蜻蜓吸引我不知疲倦地奔跑着，蜻蜓的快速转动让我感到旋晕，不知它们从哪里出现，又怎么消失，眼前晃闪着的是明亮的阳光明亮的水。我也把我的赤脚伸进池塘的水里，感受那水的清凉或温热，小蝌蚪摇着尾巴就在我脚边游来游去。我看到我年轻的母亲在池塘边的青石板上洗鞋，鞋底的污泥化为浊水流进池塘，这是母亲给我们纳制的布鞋，鞋底很结实，一双鞋大的穿不烂，小的还能继续穿。我更要说到这里的青蛙，下过雨，池塘的青蛙会很多，到处都是“呱呱”的蛙叫声，真是蛙鸣鼓噪，此起彼伏啊，像是一场盛会。有那么几天，我用弹弓把石子无情地射向它们，青蛙陶醉于它们的叫声中，忘记了对四周的警惕，忘记了我这个杀手的存在，水面上出现一缕殷红，那是被击中的青蛙的血，死去的青蛙浮在水面上，后来我不再玩这种残忍的游戏，认识到青蛙是益虫。现在想来真是罪孽，无辜的青蛙看着我，张嘴向我鸣叫，而我却要无情地射杀它们，以至后来池塘的青蛙看见我走近就纷纷跳进水里，不发一声。那时的池塘边尽是青蛙的尸骸，这些尸骸会被太阳晒干，成为薄薄一片，终化为尘土，消失不见，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这就是曾经活奔乱跳的青蛙。 　　屈指算来，这池塘已消失了将近20年，后来在它上面盖起了房子，住那房子的人，知不知道自己正住在一个池塘上面呢？他做梦会梦见池塘吗？那昔日的水去了哪里？20年来落到这里的雨水不知该往哪里流，也不知最终都流到了哪里，反正流到谁家的房屋的地基都不高兴，引来一阵怨骂声，招惹着邻里纠纷，雨水，成了人见人弃的流浪儿，因为池塘不在了，雨水便没有家了。 　　现在我的脚上还留着池塘给我的伤痕，那是塘底的一片玻璃，划破了我的脚，现在抚摸这道伤疤，也是在抚摸往昔池塘的一部分呢。一次在池塘里渡水，一个水蛭吸在我的小腿肚上，它吸足了我身上的血，身子圆滚滚的，拍打了几下，它才掉下来，关于它留给我的的伤痕现在已找不到了。当池塘不在的时候，这一切也就都不在了，旧时的燕子不再飞回来用肚皮点水了，水里的那个云天也不复出现。一个卑微的池塘，着实容纳了太多的东西，谁都可以往它里面扔弃什么，好在那是个艰苦、节俭的岁月，人们也没多少多余的可扔弃的东西，池塘因人们生活的贫穷而保持了自己最大限度的清洁。 　　池塘是美丽的，这样说时我还是有所迷惑，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复现过去的事物过去的生活？记忆是可靠的吗？也许我们尽力复现的只是一些残缺不全的场景，甚至是它的扭曲变形，而对事物和生活的含义我们还只停留在表层。关于家门前的那个池塘我不能说出更多，它曾经存在，然后消失，这就是全部。事实上我已把它遗忘了很久，就像我们把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清扫到角落里，在平庸的日子里我们习惯于这样做，只是由于生活中的一个偶然提醒了我，才想到有这么一个池塘，它静静地存在过，又无声地消失。 　　我曾无数次地在蛙声中路过那个池塘，也曾在夜静时分走近那个池塘，它映照了天上的星月，本来遥远的星光因为它的映照变得可亲近了，似乎伸手可及，童话和传说就在里面。夏夜里我们点燃臭蒿熏蚊子，浓烟飘向池塘，滚滚的灰色的浓烟很是壮观。我甚至还见到村里的一对年轻男女在星月下的池塘边约会，那么诞生的就是水边的爱情，这样的爱情也应该像水一样的绵长。 　　有一年我回到村庄，站在家门前，若有所失，因为没有了池塘，我也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去向何方。那被池塘这面镜子摄去的事物的灵魂已永远地去了，再不能打开，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样想着池塘时，我感觉自己是在梦中，我们之间像有一种自然亲和力，融合在一起，而月光下的池塘也确是一个培养梦境的好地方。池塘既然可以被我们俯视，那它当然也可以被我们如梦如星光一般仰视，就像古代的巴比伦花园，有名的空中花园。它所生的春草也是在空中的，并且超越季节的。我这样仰视池塘时，我看到了什么？一向被我们忽略的事物一经我们的仰视而具有了价值，它的重要性突然被发现，我们在走向极端，这就是平凡中的不平凡。我在问，在那默默无闻的时光里到底还潜藏了什么？ 　　池塘的消失，不过是村庄众多变迁湮没中的一个，而我反复地揉捏“池塘“一词，是想尽可能多地挤出它的水分，使它湿漉漉的，使它意味深长，使它再成为一方池塘。柔弱的从来没有反抗过什么的池塘，曾经在雨天溅起无数水花的池塘，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想起池塘，想起青草，想起一个美梦，它具有朦胧的诗意和翩然的生机，而池塘其实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我在说，我在喋喋不休地说，一个劲儿地说，我说了，但我就走近抑或走进池塘了吗？ 　　池塘就是池塘，它不是虚构，它不具有装饰性，也不精致、玲珑，它只是我家门前的一个简陋的真实的确曾存在过的池塘，它不会是池塘之外的什么，只是由于我的出现，由于我与池塘之间的互动，一定还有什么辐射到外面去了。 武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