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人间.天堂

　　是许多天后的晚上，人间的夜晚。月华如水。文老师独自一人，穿过汶川县城的残垣断壁，来到了岷江岸边。他坐在江边的一块石头上。江水，在他眼前，汩汩流淌着。清澈。安详。 　　他身后的汶川县城，在夜色中安静地破碎着。这里，或那里，被染上了古老，而温暖的月光。月光也把他染得浑身澄澈。这使得他有别于平常的自己。这样的时刻，文老师已经经历了八级地震，已经忍受了家破人亡的巨大苦痛。他的内心蓄满了对那场可怕的梦魇的无法磨灭的记忆。而他，在这个夜晚，抵达了这个熟悉的地带。如同一只鸟儿，滑过那么多黑夜，栖息在岷江左岸的一块岩石上。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文老师听到月色中有一只水鸟在呢喃低语。鸟一会儿飞到他左边的一棵树上，一会儿没入他右边的草丛中，最后落在他不远处的远方。鸟静静地端详着文老师，如同彼此是失散了许多年的亲人。水鸟的目光在夜风中荡漾，这个晚上，温暖着流泪的岷江，和泪往心里流的文老师。还有慢慢走近他的失散已久的亲人。她们刚才还在云端散步。现在，她们就站在文老师的身边。平平仄仄地喊着他的名字。她们的表情慈祥，安宁。 　　没有人看到文老师的内心依旧波涛汹涌。没有人听到文老师的灵魂依旧刮着十二级风暴。
　　这是一个曾经美丽的山城，闲云舒展，花香袅袅。桃李榆柳的环绕中生活着文老师的父老乡亲。人们在人间的春天静静地沐浴着春日的阳光，近处有芳草茵茵，远处有依稀可见的山，从幽深的小巷中偶尔传来几声鸡鸣与犬吠……
　　却有战栗从地壳那面传来，固执地摇动汶川的山，摇动汶川的水，摇动汶川的房屋。刹那间，天地变色，山河呜咽。人们就像被凶猛的台风掀覆了窝巢的小鸟，无家可归；人们就像被肆虐的洪水淹没了洞穴的蚂蚁，妻离子散。那么多的人围着亲人的身体，哀嚎，拖拽。是的，人们在哭，在呼天抢地，悲怆欲绝。
　　这是怎样的魔鬼？这是怎样的暴戾？
　　文老师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白发亲娘。中午出门的时候娘还追出来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还在反复地叮咛自己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呀。母亲目光慈祥地望着儿子渐行渐远。可是现在，妈妈，你在哪里？那滚落一地的西红柿土豆上你的体温犹存。可是，可是，妈妈，你到底在哪儿你快告诉儿子，儿子要用跟你连着心的十根指头把你从瓦砾堆中掏挖出来。
　　文老师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宝贝疙瘩。女儿中午吃饭时给他的飞吻还挂在他的左脸哩。女儿说爸爸再见，可爸爸再见女儿的时候孩子却扯着爸爸的心脏跟爸爸捉迷藏。宝贝，别这样宝贝，爸爸痛，痛断肝肠。宝贝，这落满灰尘鲜血淋漓的脚丫儿是你的吗，好脏啊，让爸爸给你擦干净吧，好孩子要讲卫生你说是不是？宝贝，这努力伸长的左手是你的吗，你想抓住天上的云是吗？你想抓住爸爸头顶的月亮是吗？你右手紧紧攥住画笔你还想画些什么？你想画青山绿水遍地黄花漫天归燕是吗？你想画爸爸梦中的蝴蝶，飞到山那边，袖卷菊香一片是吗？你嘴巴张得大大的你想说些什么？你想喊爸爸我怕？你想喊老师快跑？或者，你想大声告诉死神活着多好你舍不得这人间你在呵斥死神滚蛋是吗？ 　　文老师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知心爱人？老婆，你知道吗，你有多美丽，你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一笑还有两个酒窝。你知道老公有多么爱你吗？中午吃饭的时候你们还在商议，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老公要让你穿上婚纱补照一组结婚照。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呀？转眼间，爱的小屋就没有了，就变成了一片废墟。爱人，到底是哪一块罪恶的山石击中了你，让你躺在乱石丛中直不起来腰？爱人，站起来，好吗？起来，你说过为了爱你的人再苦再难你都会坚强，你说过一定要好好的培养孩子让她上个大学，你说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和所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亲爱的，今生今世永不分离，你的话音还在老公的耳畔回响，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擅自走了呢？爱人，别任性，起来，你起来，好不好？你快起来啊！老公依然用那辆破摩托载你回家，别怕，他已经把你紧紧捆扎，捆在他背上，捆在他心上，家里的小猪在等你喂养，家里的豆角在等你上架，你们还要一起栽秧割稻。爱人，抱紧老公，回家。回家。 　　文老师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学生，那些可爱的孩子。你们曾经学过一个词叫尸横遍野。可是，老师没有让你们用小小的身体来演绎这个词。你们都是听话的孩子，不要这样啊！你正在解答一道立体几何题已经算到最后一步了是吗？你正在背诵苏轼的《定风波》，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是吗？可是，眨眼间，山崩地裂，地动山摇。孩子呀，你说你要上中国科技大学，你的成绩肯定没有问题，你正在为此而做最后的冲刺。冲，冲，冲，你的双腿已经冲出怎么却又倒下了呢，也许，你是想拉同学一把，是吗？孩子呀，你被同学们誉为校花，你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最爱爸爸妈妈了，你说人世间没有什么感情比友情更为纯洁了，你说你不想分心你要至少等上大学以后才开始体验爱情的青涩与甜蜜。可是，现在，你又粗又黑的辫子无力垂下，你婀娜的腰身被楼板压垮。只差一步啊，生与死，只是一步之遥。 　　文老师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妹妹。这是妹妹结婚才一年的新房，却变成了一片废墟。地上随处可见散落出来的奶瓶、尿布。很快，妹妹母女俩的身影被消防队员从重重瓦砾下挖了出来，大家一阵欢呼！欢呼是因为又一次成功地救援，欢呼是因为两条生命同时回到人间！透过人群的空隙，文老师看到妹妹紧紧抱住四个月大的孩子，孩子咬住乳头正在天真、满足地吸吮。其实，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这是母亲的怀抱，他只知道这是母亲的乳汁。可是，就在消防队员向妹妹伸出手臂时，妹妹完全没有要配合救援的意思……妹妹早已失去呼吸。而妹妹怀里的女婴，依然幸福地吮吸着母亲的乳头。女婴红扑扑的小脸与母亲粘满灰尘的双乳，形成鲜明的对比。救援人员小心地将女婴抱离开母亲的乳头时，她立刻哭闹起来。这是一个怎样感人的场面呀！母亲紧紧护住孩子，在自己死去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乳头放进孩子嘴里，用自己乳房里剩余的乳汁，维持了孩子两天的生命…… 　　妹妹，你哺乳的姿势，凸现出最美丽的母爱。你弯腰，你的爱却屹立着；房子毁灭了，你的骨骼却屹立着，你的爱屹立着。这是一座母爱的雕塑，钢筋水泥板的重量荡然无存，只有母爱，超越了所有时间的重量。妹妹，你把苦难和死亡留给自己，把生的机会留给孩子，你为孩子支撑起一个永远不会坍塌的母爱的天堂。

　　文老师知道，你们不会走远。仰起头，在这个春天，你们无尘的眼眸依旧灼热。你们的目光如此平静悠然，在不远处的天堂注视着人间，注视着你们曾经那么深爱过的人间。冥冥中文老师忽然隐隐感觉到，这些在苦难的废墟上绽放出大爱的花朵的自己的亲人，这些正行进在天堂之路上的人们，将给自己有生的日子注入一种全新的东西。在汶川，在他的故乡，他最后一次冷眼打量着残砖碎瓦，然后大步走到月光和清风中，走到涛声依旧的岷江岸边。回归春天的怀抱，看着迎风摇曳的芳草，看着春日盛开的山花，文老师知道，不能一味沉重，不能一味忧伤。所有的生者都必须好好活着，为自己，更为在天堂的亲人。 　　现在，文老师已搭起了简易的房子，已添置了必需的灶具，已重新站在了三尺讲台上。这是你们所希望看到的，是吗？寂寞的时候，他喜欢独自一人穿过汶川县城，穿过那些尚未清理完毕的废墟，来到岷江岸边。他坐在江边的一块石头上。江水，在他眼前，汩汩流淌着。清澈。安详。他会在无意间抬起头，他知道，不远处的你们正悠悠然与他对视着，隔着春日的花香，隔着树影婆娑。其实，他总是在不经意间看到亲人们各自的身影，在他不远处的天堂徘徊。他看到母亲就着疏疏落落的星光，凝望月光下儿子的影子。他听到，母亲在说孩子多保重妈在天堂挺好的不用担心。而他在春风中憔悴的情态是那样深地被定格在爱人的记忆里，空篱旧圃,　瘦月清霜，这个样子的自己一直在孤独的泅渡却总也到不了彼岸，使得爱人一反雍容娴雅的淑女风度，无语凝噎，凄伤戚戚。可一贯不苟言笑的他的妹妹，却忽然豁达起来，轻拢水袖，漫展柔荑，管它高处如何地不胜寒，那一刻的怡然自得其实是要慰藉亲人所有有生的日子。妹妹，你说是吗？ 　　文老师的心灵总是是被一双素手轻轻叩醒，他不知道，从天堂那面传来的喃喃细语怎么会有着如此的重量，直直砸到他的灵魂深处。结束了，一瞬间，一切都结束了，她们以千百万各异的姿态定格着，在人间，一言未发。许多天以来，人们——生者——像一匹匹受了伤的野狼，哭泣着，呼喊着，奔突着，凝聚着，而这一切，就真的都与她们无关了吗？现在，文老师好想告诉她们，一切又都开始了，在天堂，放心去吧那里没有地震，你们的在天之灵一定能够一路走好。尽管他不知道天堂在哪里。但是，他还是看到了天堂之光漏下一丝，漏下万缕千丝。他决定，擦干眼泪，从此不再如此凄凄惨惨戚戚，从此好好生活每一天。
　　文老师忽然忆起拜伦对死亡的经典诠释，上帝把死亡作为礼物献给最亲爱的人。而朗费罗的描绘则更具有浪漫色彩，他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死！表面上的死实际是一种过渡。活人生存的世界只是天国的郊野，天国的大门就是我们所谓的死。所以，不仅仅都是生者的事情，天堂也是，它存在于人群的心中，存在于人群的头顶。那么逝去的亲人们，来吧，踩着人群的心脏，到生者给你们营造的天堂里来吧，让所有有生的人们用心拥抱你们，生死不离。　 　　　　　　　　　　　　　　　　　　2008-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