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分的旧铁器(载《奔流》2016年第10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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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纪
钱凿
再过十天就是中元节,俗称鬼节,我们那里就叫七月半。
家乡的习俗,在七月半的前四五天,家家户户就陆续烧香焚纸,迎接逝去的亲人来家过节。这几天,每日三餐,主妇要恭敬地贡上茶饭酒菜,请先人来享用,一面小声地念叨保佑全家兴旺平安一类的祷词。到了七月半这一天,贡献午饭后,焚化几个装了纸钱纸衣诸物的大纸包,放一挂鞭炮,算是送先人们每人带一个礼包上路,去他们的坟墓。因此这天下午,野外少了人迹,尤其是孩子,被家长警告待在家中不要外出,以免运气低,撞上了野鬼。
记得在农村时,每年的这几天,我的父母都十分虔诚。早上起床后,洗漱,扫地,挑水,生火,一家人各行其事。母亲必定是倒掉隔夜茶,把铜茶壶清洗干净,烧一壶新鲜的浓茶。然后烧香焚纸钱,在厅屋神台前的方桌上摆三个饭碗,倒上三碗琥珀色的热茶,放一盘炒花生煨烫皮,给祖先贡茶,一天的恭敬就此开始。这几天的菜,也是按待客的礼数,每餐必有一碗新鲜的好菜,或者辣椒炒蛋,或者辣椒炒豆腐,或者赶圩场买点猪肉,总之是尽一家之所能。据说泥鳅黄鳝是千万不能上菜的,在祖先眼中,这是一条条的蛇。每餐要等祖先吃过后,母亲在桌边奠了酒,把碗里的小饭团回一下鼎罐,我们这才装饭吃。自然,这平时少有吃到的好菜都下了我们的肚子,我尤其开心,饭量大增。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祖先吃过的饭不能直接吃,要重新倒入鼎罐?她说,直接吃的话,容易忘掉记性。
我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的虔诚很少体现在素来平和的脸面上。从外面干完活回来,他默默地从卧房的木柜里拿出厚厚的几刀黄纸,一把钱凿,坐在厅屋一角的矮凳上,打纸钱。钱凿是一个乌黑的小铁器,握在手中,略比拳头高少许,下端是形如铜钱的模具。打纸钱时,先把黄纸裁成手掌宽的纸币形状,下面垫一块木板。敲击钱凿要用木棒,大约是如用铁锤的话,怕用力把一叠黄纸打穿。钱凿从黄纸的一角开始打,打一下,纸上就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铜钱印痕。一路路顺下来,钱凿印紧挨着,铺满了整张黄纸,一叠纸钱才算打成了,又换上另一叠。
父母在世的时候曾多次说,烧给先人的纸钱,要用钱凿打上钱印,才是阴间能用的钱。光板的黄纸,在阴间是不能用的,是假钱。亦因此,在他们去世的那几天,我也曾找出那个父亲用过几十年的钱凿,坐在厅屋的一角,在他们的棺材旁边,默默地给他们打印了一叠叠的纸钱。
只是这十多年来,世事变化太大太快。村里的旧房拆迁了,原先的那些老器物丢弃散失殆尽,包括这个小小的旧钱凿。再说现在的世道,是一个敷衍的时代,人心已少了敬畏和恭敬。包括我也一样,认为祭祀先人,只要心意到了,意思意思就行了,全然没有了父辈那般的虔诚。每年过年过节,给父母祖先烧纸钱,全都是用光板的黄纸。况且市面上也少有敲了钱凿的纸钱卖,谁愿意干那个费时的活呢?
于今我在异乡,我倒想在闲暇的周末,买一刀黄纸,买一把钱凿,找一块木板,一根木棒,仔细打几叠有铜钱印的纸钱,烧给我的父母祖先。
哪里有钱凿卖呢?
挂锁
百年已近半,现在回过头去一想,觉得道德与文化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关联,甚至可以毫不相干。
三十年前的旧时乡村,或者更具体一点,就说我的家乡八公分村,村民普遍没什么文化,能够读完初中高中的人寥寥无几,考上中专大学的更是凤毛麟角。那时我们的父辈祖辈,基本上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既没有文化,更不懂什么科学知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自幼耳濡目染传承下来的,本身所具备的良好道德素养。日常生活里,村人长幼有序,礼貌待人,相互之间,更多的是宽容,平和,互助。村风纯朴,真可以用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来形容。至少,在村人的潜意识里,没有刻意防范外人的心理。
很明显的,各家屋门上的那一把挂锁,基本上就是一种摆设。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一栋老旧的青砖黑瓦的大宅子里。中间一个天井,把宅子分为上下两厅。下厅两户人家,上厅三户,我家住上厅的一角。大白天,宅院的大门和侧门总是敞开的,鸡呀,狗呀,邻里村人呀,外来的行商呀,乞丐啊,陌生人呀,随时都可以自由进出。而且,每户人家的小门也是敞开的时候多。
吃过早饭之后,上学的孩子已经去了学校,大人陆续外出做农活。这个时候,很多家庭空无一人,村庄最安静。按现在的观点,是治安防范最为薄弱,最容易发生偷盗、投毒、放火或其他恶性事件的时间段。即便这样,不少人家并不锁门,只是把门扣扣上即可。那时村人大多用的是传统的铁挂锁,黑乎乎的,像一个猪腰子。锁匙犹如算卦的竹签,从锁屁股眼插进去,一捅,锁就开了。这样的挂锁锁在门上,其实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上的防范功能。任何一个少年或成人,只要拿一把胶钳,或一把起子,或一把火钳,甚至一根结实的木棒,就能连挂锁带门扣一齐撬开。
事实上,村人即便外出锁上了家门,那个长柄钥匙也很容易找到。有的是放在木格窗台上,有的放在门扇下沿与门框之间的缝隙里,伸手就能摸到。这是村人藏锁匙的公开秘密和习惯,并不会把那个粗笨的长柄锁匙带在身上。我家是在门框上钉了一颗钉子,穿了布条的锁匙挂在钉子上,就在门扣上方。我中午从邻村的小学午休回家吃饭,摘了锁匙就能开门。这样锁门,形同虚设。也正如村人常说的一句话:“锁得了君子,锁不了小人。”
数年之后,我家在村子的最南面建了新瓦房,换了新的弹子锁。弹子锁购买方便,供销社随时都有,大小各异,型号齐全,而且一把锁带几个钥匙。这样,传统的老挂锁逐渐被淘汰。不过,同往常一样,曾有一段很长的时期,我家的钥匙依然是挂在门框的钉子上。
三十年,说短也短,在历史长河中,不过眨眼一瞬。说长也长,整整一代人的时间,我们的没有什么文化的祖辈父辈大多已经入土,一同带走的,还有当时良好的道德风气。
如今,上大学已是稀松寻常,国民不可谓没有文化。科技产品的更新换代,也是日新月异。无论城乡,防范他人,防范安全,已成了每个家庭的重中之重,时代的重中之重。门是越来越厚实的防盗门,锁是越来越先进的防盗锁,窗户装上了防盗网,人住在里面,就如同关进了牢笼。
真的,那个门上只挂一把挂锁,疏于防范的时代已经远去,令人怀念。
撑架
那是一个揪心的庄严仪式。
高速铁路的巨大灰色桥墩,一个连一个从田野上长出来,像一条巨大的蜈蚣,已经逼近村庄,逼近我的家门口。我的红砖瓦房的清水墙上,被人用红色的涂料画了几个大圆圈,里面写了一个潦草的“拆”字,旁边还打了一把红红的大叉,仿佛两把血色刀子。显然,这栋留下了我二十多年记忆和生活场景的瓦房,我少年时目睹了它的诞生,现在人到中年,又要看着它消失,还原成一片颓败的废墟,无可挽留。
2008年深秋,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从永兴县城回到家乡这栋瓦房。三年前,我的父亲也追随母亲去了对面的山上长眠。房子从那时上了锁,瓦屋面上不再飘荡浓浓淡淡的蓝色炊烟。我也累月经年不再回来,任由这栋简陋的老瓦房空置着,落寞地忍受日晒雨淋。我这次回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按照政府相关部门的要求,带头拆掉这栋房屋,以便整个村庄拆迁工作的顺利推进。我只带来了一块红布条,一刀纸钱,一把香,一对蜡烛,一个打火机。别的什么也没带。还需要带什么呢?在选定的这个就要拆掉这栋庇护我成长的旧居的时刻。
房子外面,我的堂兄三节和几个村人在说笑,抽烟,墙上斜搭的高楼梯直抵瓦檐。他们是我雇来的,只等我的简单仪式一结束,就进屋搬东西,上房揭瓦拆砖。
厅屋大门打开了,堂屋门打开了,堂屋通向禾场的侧门打开了,木窗板推开了。强烈的光线射进来,照着堂屋中央的砖砌方形大正灶,四围泛黑的粉墙,烟火熏黑的楼板,蒙了厚厚灰尘的碗柜,灶桌,宽条凳。砖砌的水缸空空的,干干的,没有一滴水,泛白的水泥内壁结了蛛网。空气中有一股久无人居的发霉的味道。
与我一同走进堂屋的,是年近七旬的金德老哥。他是我的邻居,是村里的老泥水匠。我的这栋瓦房,当年就是以他为主的工匠们建成的。记得房屋圆垛的那天,他带着一般人,站在人字坡屋顶的墙垛子上,瓦檩条上,放鞭炮,杀公鸡敬神,唱段子,撒糖,撒饼干,撒染红的花生。大人孩子站在下面围观,仰头聆听,笑闹着拥入尚未盖瓦的房屋里捡拾撒下来的东西。当年冬天,我家乔迁新居。堂屋的这个砖灶也是他砌的,在选定的良辰吉日,是他亲手在灶基上安放了象征一家之主的崭新的铁撑架。
我点燃了纸钱,烧在灶膛里。火光熊熊,腾起一片烟尘。就着如舌的火苗,我又点燃了香烛,插在灶台面上的缝隙里。三炷香缭绕着青烟,蜡烛燃烧着,火光明亮,拖着长长的烟尾巴,红红的油脂顺着蜡烛滑下来,滴落在空荡荡的灶台上。堂屋里又充满了多年不见的烟火气息。
灶膛里的纸钱渐渐成了一滩黑色的灰烬。金德老哥拿了红布条,系在了灶膛口撑架的圆环上。他神情肃穆,两手握着圆环,一拉一提,铁撑架就与灶膛分离开来。我赶忙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这个沉甸甸的撑架,上面一个圆环,下面三条腿,均已锈迹斑斑。二十多年与这个灶台,这膛炉火,这栋房屋,这方土地的长相厮守,如今终将分离。
外面进来几个人,开始清理旧物,搬到门外的禾场和空地上。另几个人上了楼梯,开始揭檐口的瓦片,一叠一叠传递下来。我从堂屋里出来,把拆房的事情全权委托给了堂兄三节。
提着撑架,我离开了这栋正在拆除的老房。作为村庄的游子,作为家的象征,我和我的相伴了二十多年的撑架,一同行走在返城的路途。
秋风里,撑架上系着的红布条不时飘荡。
火钳
火钳是手的延伸,更是灶的伴侣。
村里砖砌的正灶,每个日夜总有一把火钳不离不弃。闲时,它躺在灶台面上,或插在灶灰坑里,甚至就扔在灶门口的宽条凳下面,与干柴炭块为伍。乌黑修长的两腿,一对大耳朵,一个铆栓,构成了它身体的全部。在一只手的操控下,它张合有度,灵活有力。自从铁匠给了它生命,一个户主神色满意地欣赏它,相中了它,把它领回家,带进了堂屋,它就一眼爱上了这户人家的砖砌方形灶台,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它从此默默地履行职责,消磨自己的身体,无怨无悔。村人给了它一个亲切的小名,夹钳。
灶膛里柴火熊熊。灶门口卧放的一块方砖上,搭着比手臂还粗的斧劈柴,有时是手指粗的干树枝。干柴的前头伸进了灶膛内,热烈燃烧。长长的火舌舔着锅底,从灶门口窜出来,带着烟尘。灶上的鼎罐,或在烧水,或在煮饭,或者喷香的米饭已经煮好,换上了乌黑的双耳菜锅,一团雪白的猪油在锅底快速熔化,刺啦啦炸响。在八公分村,一年四季,一日三餐,这样的场面在每一户人家重复上演。
深秋,冬天,初春,天气寒冷。这个时候,我家灶门口的宽条凳上,必定紧挨着坐了一家大小,热烈的火光把脸面映红,暖意融融。当中的一个人,母亲,父亲,姐姐们,我,多数时候是母亲,手拿火钳,随时掌控灶膛里的动静。火太大了,夹着干柴拖出来一点。干柴烧得只剩灶门口巴掌长的一小截,夹了送进灶膛内。火子柴灰满了,燃得不旺,冒烟,火钳伸进去,搅动一下,扒一个小窝,火苗顿时就窜了上来。父亲爱抽土烟,这时省得划火柴,拿了火钳,夹一粒绯红的火子,伸向烟斗,嘴巴吧嗒吧嗒吸起来,很享受地吞云吐雾。
记得上小学,下雪结冰的日子,我和伙伴们经常手中提一个火桶去学校。小小的火桶里,有一个瓦钵子,里面夹了红亮的柴火子。上课下课不时烤烤手,身上就暖和了许多。也有的同学在火桶里添一把干茶籽壳,搞得教室乌烟瘴气,被老师勒令提到外面去。
那时家里有喝早茶的习惯,伴嘴的东西常常是一碗腌萝卜,几个烤得溜糖的红薯。有时,母亲拿出三两块圆圆的烫皮,火钳夹了,一块一块在火子上反转着煨烤。宛如团扇的烫皮煨得金黄,鼓起密集的小米泡,浓香扑鼻,酥脆诱人。这是村人日常的茶点,也是待客的上品。用火钳在灶里扒一个坑,放一个白皮红薯进去,掩上火子,也是贪吃的我们爱干的一件事情。于今忆及,仍口有余香。
接近年关,楼上原本堆得满满的干柴火已经空落很多。先前预备好,码放在卧房一角的炭块,犹如一饼饼黑色的大糍粑,这时派上了用场。烧炭火的日子,少了烟尘,一番晒扫过后,家里干净了许多。炭火耐烧,火力大,生火的时候, 往往在灶膛里夹带放几块敲碎了的青石,经过一昼夜的焚烧,成了生石灰块。在一日三餐之间,炭火空着。为节省炭,母亲从水田里挖一锄泥巴,拿火钳夹了一团团的湿泥,糊上厚厚的一圈,只在炭火中央留一个拳头大的圆孔。炭火上的泥巴腾起浓浓湿气,小孔里扯着微弱的火苗。
杀猪过年,火钳起到了烙铁的功能。火钳插进炭火,隔一阵拔出来,已是两腿通红。按在猪肉皮上,慢慢烫过去。焦烟腾起,猪皮蜷曲发黑,吱吱作响,冒着油脂,散发刺鼻的焦臭。火钳也随之发黑,复又插进炭火。如此再三,直到猪肉都烫了毛。为防伤人,用后,灼热的火钳插进水里,发出尖锐响亮的淬火声,窜起一股浓烟。
据说在盛夏的夜晚,常有成人打着手电,拿了火钳到水田里夹泥鳅黄鳝。那时我尚年幼,可惜未曾亲历。
一把火钳在家里往往要用上许多年,两条腿消磨得瘦小,短了一大截,仿佛年迈残瘸的老人。看着这样的火钳,不免心生感概。
油糍粑灯盏
这名字有点古怪。
小时候母亲告诉我这个器物的名字,我心里就一愣一愣的。几十年过去了,每每琢磨这个名称,还是一愣一愣的。油糍粑,是我家乡一种用米浆油炸的美食,圆圆的,薄薄的,菜碗口大,金黄,蹦脆,喷香。灯盏,则人所共知,是那个时代农村的照明用具,散发浓重的煤油气味。油糍粑和灯盏这两个各具内涵的名字一组合,则既非油糍粑,更非灯盏,乃是用来泡油糍粑的一个铁质小模具。其形状,仿佛一个“乙”字,上面是木手柄,下面是一个浅浅的小铁盘,铁盘的一端长了个比筷子尖还小的蝌蚪尾巴,折进木柄。整个看来,油腻腻,乌黑。
那时永兴县号称油茶大县。我的家乡八公分,放眼所见,漫山遍野都是茂密的油茶林。采摘油茶籽后,已是冬季,洁白的油茶花怒放,仿佛漫天的飞雪。于今想来,真是令人神往的境界。
在我的家乡,用茶油炸油糍粑的过程,叫做泡油糍粑。一年里,若非有特殊的喜事,每一个家庭,一般只在过年前泡一次油糍粑。泡油糍粑,需要先把糯米和粘米按适当的比例配合,浸泡,到石磨上推成米浆。之后,在灶里添一炉新炭火,放上大油锅,倒入小半锅新茶油。炭火熊熊,锅里茶油发红翻滚,屋内外飘荡浓郁的新油茶芳香。这个时候,取出洗净擦干的油糍粑灯盏,从大脸盆里舀一小勺米浆,倒入油糍粑灯盏,一摇,米浆便均匀摊满油糍粑灯盏,浸入油锅。顿时锅里哗哗翻滚,热气蒸腾,油点飞溅。不一会,一张泛白的油糍粑脱离油糍粑灯盏,漂浮在油面上,在热油的翻滚下,在锅内移动,吱吱作响。再又重复同样的程序,直到锅内漂满了油糍粑。拿筷子一块一块夹了,不断翻转,油糍粑的颜色逐渐变成金黄,铁丝捞箕捞上来,弹弹油,倒入团筛米筛。这样的工序,费物,费时,费力,成本大,尽管人人喜欢,村人却不常吃。
母亲泡油糍粑的时候,我们围灶而坐。母亲只允许我们看,不许我们动手,也不许我们多嘴多舌。她说,上油锅是好事,会有油神到家里来,要恭敬,要讲好话。她生怕我们讲了不好的话,因此事先就会告诫我们,最好少说,闭嘴。
为了犒劳一家人,安抚我们的嘴巴,母亲往往会先泡几块蓬油糍粑。所谓蓬油糍粑,就是把新鲜的猪肉躲碎了,和上盐、葱丝,拌成肉馅,先舀一小勺米浆倒入油糍粑灯盏过一下油锅,随即铺上一层肉馅,又过一下油锅,再淋上一小勺米浆,浸入油锅,炸成一块厚厚的,金黄的,蓬松的葱肉糍粑,满屋异香。蓬油糍粑炸成,母亲先夹一块放入碗中,双手举过额顶,到神台前敬神。过后,我们一家人才大快朵颐,太香,太好吃了!
这样的时刻,每年只有一次,且多在夜里。吃过蓬油糍粑,母亲打发我们上床睡觉。她一个人独自坐在灶火边,一勺米浆,一勺米浆,慢慢泡油糍粑,往往要到天明。
不同的年份,母亲泡油糍粑在最后所剩的不多的米浆里,往往添加一点芝麻,或者黄豆,或者花生,或者削一两个红薯切成方形的小粒,拌和均匀,做成芝麻油糍粑,豆油糍粑,花生油糍粑,或者红薯油糍粑,更是不错的美味。
母亲是2001年去世的,尚未满70周岁。这之前,家乡的油茶树逐年减少,荒芜,火烧,刀砍。村人的茶油产量连年减少,很多家庭以至于无。尽管这样,因为父亲的看管,我家在村前的那片油茶林还是保持得好好的,每年都还能产出百十斤茶油。我们每年都能吃上母亲泡的油糍粑。母亲去世后,我们再也没有吃到过用新茶油泡的油糍粑。
2005年端午节后,父亲去世。这时,我们家这片在整个村庄是最后最好的油茶林,已毁于一场清明山火,烧得干干净净。村庄维持了数百年之久的油榨坊,也在不久后拆毁。周边的山岭成了秃子的毛发,稀稀拉拉。
油糍粑灯盏大概在八公分村不再有了吧。我已多年不曾看见。
铁锅
家里有三只铁锅,一小,一中,一大。
小者是菜锅,长有两小耳。与之匹配的,是一块杉木锅盖,一个手锄般的木柄菜勺。累日长年的汽蒸、油熏、火燎,木盖木柄已然发黑。偶尔用柴火灰擦洗一番,方才白亮了许多。村人的习俗,一日三餐吃饭。我家自然也不例外,因此,一年里,母亲每日三餐都要在灶台边洗菜,切菜,煮菜。春日的菜薹,韭菜;夏日的辣椒,茄子;秋日的扁豆,仔姜;冬日的白菜、萝卜,莫不是应时菜蔬。四时八节,也煮鸡鸭鱼肉的荤腥。
记忆尤深的是冬夜里煮萝卜。外面寒风拍打着窗板,松涛一阵一阵呼啸。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围灶而坐,柴火熊熊,菜锅里已放了小半锅子水。母亲站在灶桌边切白嫩的大萝卜,她会征求我们的意见,或者切片,或者切成方形的小墩,或者切丝。切好的一大堆萝卜放入锅中,盖上木盖。水汽氤氲之中,已闻萝卜飘香,肚子愈加饥饿。我常忍不住再三催促母亲:“好了吗?”“好了吗?”母亲脸上微微含笑:“快了!”“快了!”中途她揭开锅盖,拿了菜勺翻转萝卜,又盖上。我甚至有点生气了:“怎么还不好啊?”母亲依然是含着笑,目光温暖:“你个蠢子。总要煮熟嘛。”在长久的等待中,一大锅萝卜终于熟了,母亲端了油盐罐,用瓦调羹放了猪油,放了盐,又放了辣椒灰,葱丝,酱油,一拌和,浓香扑鼻,红辣辣的装了两大海碗。热饭热萝卜,一家人吃得哧溜哧溜,香!
盛夏里吃上一顿米粉蒸猪板膏(板油),那真叫解馋。长夏时节,上一年留下来的猪油和茶油吃光了,许多日子煮菜都是烧光锅,肚子更加荒得很。偶尔的日子,母亲手提肩挑了花生豆子到圩场卖了,买几斤板膏回来。大部分炸成了猪油。少许则切成块,只在热锅里过一下,拌上事先炒至焦黄后磨细的米粉,和上盐,装到大碗里蒸熟。油亮亮的米粉板膏特别香,夹一块,咬入口中,嘴唇满是油光,好吃得不得了。那时想,要是经常有这样的好菜吃,该是多好!
中号的铁锅,锅口大过谷箩,我们叫水锅。顾名思义,主要用来烧水。早上烧水泡茶,晚上烧水洗澡。盛夏煮新扯来的嫩花生,冬夜里闷红薯,都是用它。为防止跑汽,盖上木锅盖后,在一圈缝隙上塞了洗脸帕子。闷红薯蒸干了水,锅底会有一层酱黄色的红薯糖,软软的,用调羹挑了吃,很甜。
平素的日子,一家人口多,往往用木甑蒸饭。先是在水锅里放大半锅水,倒入几升米,熬至半熟,捞箕捞出来,放在筲箕里,滗干水。若是夏天,米汤里留少许米,熬成稀饭。蒸饭时,洗净水锅,加水,放入木甑。甑底有能取放的圆凸型箅子,篾丝织成,高于锅内水位。蒸汽如烟,端了筲箕,用饭勺将米饭扒入甑中,盖上木盖,蒸至熟透。木甑蒸的米饭,历历可数,十分松软,好吃,能让人饭量大增。记得我二姐小时候,若是吃饭时遭了母亲责骂,她就气鼓鼓地坐在木甑边,故意斗气多吃几碗饭,肚子饱胀还要硬吃,直让母亲干瞪眼。
中秋节,村里捣糍粑的那几个石臼,要轮流排队。我母亲早早用木甑蒸好了糍粑米,却往往要在水锅里放上几个时辰,热了又变凉,凉了再放回灶火上篜热。直到排上了队,才急急忙忙端过去,捣成糍粑,是一年中只能吃上一回的美味。
煮潲的铁锅最大,无耳,锅口能放入大簸箕,木盖异常笨重,成人也要两只手才提得稳。煮潲有专门的灶窝,大多砌在厅屋的一角,或者专门的柴房里,四四方方,上面一个圆形大口,刚好嵌入潲锅。除非锅底烂了洞眼,潲锅一般是不会再起出来,太沉,不便,又占地。每天早上煮潲,倒上一大锅潲水,放进剁好的猪草菜叶,盖上大木盖。有的人家甚至不盖木盖,就直接敞开,或者盖一个烂簸箕。宽阔的灶膛里,柴火熊熊,烟尘弥漫,燎得烧火的人脸面生痛。许久,热潲开了锅,热气四窜,潲水伴着泡沫溢出。赶紧揭开锅盖,用一根长木棍伸进锅内,按潲,搅动,平息一下翻滚的潲沫。
多日不曾清洗的潲锅,四周粘满了陈潲,看着肮脏。锅屁股上,更是落了一层厚厚的黑烟尘。有时候搞恶作剧,用手指伸入灶内揩一下,冷不防擦上同伴的脸,顿时成了黑包公,招致追打。
红薯挖了之后,在闲暇的冬日,每家每户都会蒸红薯酒。发酵好的红薯糟,倒入洗净的潲锅,加水,盖上大酒甑,用拌和油润的湿黄泥巴条子,将酒甑与锅子周边缝隙封上。再用专门的竹筒,连接好酒甑和加满了水的过缸,摆好装酒的坛子,生火添柴。潲锅水沸,不多时,一股清亮的红薯酒,从过缸底部的瓦嘴子流出来,落入酒坛,酒香浓郁。
差不多隔上几日,就会有不同脸面的补锅的行商来到村里,走遍巷子吆喝,在村前的树下坪地上安放火炉,风箱。不一会,便有村人提着烂了洞眼或缝隙的大小铁锅,陆续到来。
补锅师傅推拉着风箱手杆,炉上炭火舔着蓝色焰子,熔罐里的小铁块渐渐变成了绯红的铁水,翻滚着。他坐在矮凳上,架好了一个烂铁锅,在破烂的地方,用尖锤稍稍敲大了洞眼。他左手戴了一个厚实的黑脏不堪的特制手套,拿小勺舀了一勺红红的铁水,放在手套中央,分明是一粒红珠,迅速抵住铁锅的洞眼。右手拿一个小圆柱状的布摸子,在洞眼的另一边一压一抹。一阵焦臭的青烟腾起,铁锅补上了一个平整的疤子。村人付了钱,笑眯眯地提回家,又能用上很长的日子。
原载2016年第10期《奔流》杂志散文栏目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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