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丁香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村庄里静悄悄地，只能听到河水汩汩流淌的声音。丁香已经在河边上的那块大石头上坐了很长时间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失神地看着水面。水草细长，顺流俯伏，如同水底一个什么怪物长出的绿头发，在清澈的水里摊开了一样。有时候，一只瘦骨伶仃的细脚虫，在狗尾巴草或者荷叶上面，爬来爬去，要不然就是一动不动，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石头旁边放着一大篮子早就洗好的衣服。这时，一只早起的蜻蜓从丁香的左肩起飞，喝一口河水后，又落在丁香的右肩。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啦。那时丁香正值生命的花季。当她那纤细的身影投影在河水中的时候，她多么希望能把这身影永远留住，或者用什么东西固定在心灵的一隅。太阳仍在一往情深地升起。丁香一边用双腿溅起水花，一边轻轻地唱起歌来，姐在南园摘石榴/ 哪一个讨债鬼你隔墙砸砖头/刚刚巧巧砸在了小奴家的头哟/要吃石榴你拿了两个去/ 要想谈心你跟我上高楼, /何必隔墙砸我一砖头哟，……歌声低沉悦耳，丁香看到，她身边的水草似乎也在翩翩起舞。
　　但是，后来很长时间，村庄里再没有人见过丁香。代替她的，是荷花和秋菊。她俩总是喜欢一起到河边来洗衣服，唱歌，打水仗。村里人只是听说，丁香结婚了。村里人还听说，丁香嫁过去的地方群山环抱，就是没有河湾。那里的毛竹，松鼠，狗叫，甚至狼的嚎叫，对于她来说，都是那么陌生。而她就像一株会思想的芦苇，被大人和时间合谋，强行移植到山洼里去了。
　　村里人几乎快要忘掉丁香啦，两年的时间转瞬成空。甚至荷花和秋菊偶尔来洗衣服的时候，也不再议论丁香。那天，太阳正在冗长地落山。那个大家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是丁香，不错，就是她！但是，村里人再也听不到她那曼妙的歌声，她的脚也不再在河水里写字。夕阳在天，如同一个老人微弱的心跳似的，把河水摇晃得一阵伤感。丁香不止一次地看到刚才还兴高采烈地小金鱼，一边沉向水底，一边晃晃悠悠地用尾巴向她发出呼救信号。可她却无力回天。
　　丁香成了寡妇。村里人听说，她的丈夫是个矿工。她和丈夫在一起只生活了一年多，连一个孩子也没有。有一天，她等到半夜，丈夫也没有回来，从此，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丈夫。后来，她才慢慢知道，丈夫死了，死于井下的一次瓦斯爆炸。她连丈夫的尸体也没有见到。公公婆婆不容她，她只好又回到了河湾边上的老家。然而，她再也听不到过去女伴们欢快的歌笑声啦，荷花和秋菊早已远嫁他乡，只有腊梅还在。但听说腊梅元旦的时候也要嫁人。现在只剩下丁香。而丁香也好象换了一个人似地。她总是喜欢背对着所有的村人，在河边的石头上沉默地坐着，一坐就是老半天。她似乎听到，有个人就在水底，一边不断地举起手来，一边对她呢喃低语，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丁香一天比一天显得风姿绰约，她比结婚以前，显得更加丰满，更加迷人。尽管她那永远忧郁的眼神，使得她的美丽显得更冷艳，似乎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失去，有些东西肯定正在到来，就如同这小河淌水一样，她只能被投进和抛弃在现在中，她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带领自己回到过去，她也没有办法可以离开现在的自己。大约又过去了两三年，河湾边上来了一批上海下放知青。其中一个叫陈老师的小伙子，特别引人注目。他身材修长，浓眉大眼。他就在河边上的知青点办了一个扫盲夜校。
　　陈老师的学生越来越多，因为他不仅人长得帅，而且心地善良。他看到小孩子，就用手帕给他们擦掉鼻涕；母亲们来了，他就问寒问暖，还经常帮助那些五保户挑水送粪。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妇女都成了他的学生，男人们一有空也往他这里跑。他教大伙儿a,o,e;他领着大伙儿背诵“人之初，性本善”；他让大伙儿学会加减乘除；在他的谆谆教诲下，村里不少人都学会了简单的英语对话，见面HELLO,再见GOOD-BYE。陈老师不光教书，而且还能给村民治病，头疼脑热睡不着觉的，吃了他带来的药，保证药到病除。
　　村里的人几乎都认识了陈老师，只有丁香还没有见过。因为到知青点的人太多了，丁香就怕凑热闹，所以，丁香一直没有去。那天天还没黑，她看到一轮满月升起来，就提着一篮子刚刚采摘的山芋秧，来到了河湾边上。
　　河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对迷途的燕子还在呢喃低飞；只有隐居的鹧鸪，在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浅吟低唱，它那时高时低的叫声，镀亮了水草丛中正独自忧伤的螃蟹的目光。皓月当空，河水仍在静静地流淌着。丁香坐在石头上，两只脚都放在河水里。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在丁香的面前，是洒满月光的澹泊的河水；在丁香的背后，在南瓜地里，在洋槐树梢，在世界的阴影里，黑暗用黑色的衣服裹住自己的身和心，无声地在着。蚂蚁不动声色地从这一棵树爬上下一棵树。从不知道谁家的院子，偶尔传来几声老鹅的叫声，随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夜校的课结束以后，陈老师从知青点独自踱出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河边。他一边走着，一边低声吟诵着，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他打算坐到水边的大石头上吹吹水风。看到一个女子坐在上面，便转身准备离开。丁香感觉有人来了，转过身，打量着来者。月光如水，温婉地照在她的脸上，如同一朵仰首盛开的栀子花映着月光一样。在这一刹那，两个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了。两个人似乎是在相互辨认，好象他们是许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朋友似的。
　　一条不知道姓名的鱼在水里叨了一下丁香的左腿，她一个激灵。随后，她站起身来，向陈老师点点头，算是打招呼。陈老师问，你是这个村子里的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丁香低着头一一作了回答。 然后，他们什么话也没有再说。丁香的家在村子的最后面，她提着一篮子芋头秧向自己的家里走去。那天晚上，陈老师在这块石头上坐了好久好久，直到鸡叫头遍，他才怀揣心事回到宿舍里。
　　从第二天晚上开始，丁香每天都到夜校来上课，她的态度是那么地虔诚。她几乎承包了擦黑板的任务，还做起了语文课代表。上完课后，陈老师就把丁香留下来，问她还有什么问题没有听懂。谁也不晓得她是不是都听明白啦，反正，随着时光的流逝，她觉得自己听到了好多以前没听说过的事情，看到了好多以前没有看到过的东西，她感到心里越来越亮堂，长期覆盖在心头的那层忧郁的阴影也在一点点流失。
　　转眼间，秋天过去了；转眼间，冬天过去了；转眼间，春天又再度回到河湾边的这个小村庄。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头戴柳树条编织的帽子，把一只不会叫瞎叫的狗撵得满村子乱跑。春风这么一吹拂，丁香这颗石头一般的心，也不时漾起青春的涟漪。她似乎看到自己的蔓藤也开始开花。她依旧每天晚上坚持到夜校里去听课。
　　四月的道路总是愁肠百结。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丁香忽然连着五六个晚上没有上夜校，也没见她到河边上去。没有办法，陈老师托人带信给丁香，两个人又来到小河边上。
　　丁香始终没有抬头，她低声问，老师，是你带信叫我来的吗？ 是呀，怎么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你来上夜校？学习贵在持之以恒哩。丁香没有吭声，只是不停地用手捻着衣角。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能不能跟我讲？ 丁香望向河水，说，陈老师，我不想上夜校了。可到底是什么原因，你总得告诉我吧。我晓得，你的心里一直很不平静。丁香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坐在陈老师身边，嘤嘤哭泣起来。
　　陈老师突然觉得心里最柔软的部位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说，你要是相信我的话，就把你心中的秘密告诉我，那样，你就不至于这么痛苦了。
　　犹豫了老半天，丁香这才幽幽地开口诉说。陈老师，你可能有所不知，有一个人，我敬重他，甚至还有点喜欢他，因为他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可是，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他坐在河边的这块石头上，手轻轻地搂着我的腰，咬着我的耳朵说他爱我，还说他要娶我。我晓得这是一个梦。但是，我又多么希望这梦能够成为现实。所以，从那以后，我一方面时时刻刻盼着见到他，另一方面又害怕见到他。没有办法，我只有选择逃避。我觉得自己活得好累好累。
　　丁香的故事讲完后，陈老师说道，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梦里的那个人是谁，我想去找他谈谈。丁香态度很坚决地说，对不起，这个我不能跟你讲。陈老师说，无论如何你得告诉我，否则，我就没有法子帮助你解决问题。丁香的腿用力搅动起河水，然后看着陈老师问道，必须得告诉你吗？陈老师说，是的，必须。丁香说道，老师，那个人就是你呀！
　　终于把这个盘踞在心头的隐秘盛开的花朵开放出来以后，丁香忽然觉得一阵轻松。陈老师则稍稍离开她一些，愣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河水仍在无声地流淌着。
　　陈老师先站了起来，他语气凝重地说道，我要你做的事情，你都做了。我还要你再做一件事情，把我忘记。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我们不可能再见面了。你是个好人，忘掉我，能做到吗？丁香也站了起来，抽噎着说道，老师，我想方设法做到。
　　陈老师说，谢谢你，我先走了。
　　丁香一句话也没说，望着陈老师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然后，她自己对自己说道，他要我忘掉他，我要忘掉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乍暖还凉的河水中。
　　从她出生的时候，她就一直聆听小河淌水声长大。在她决定忘掉一个人的时候，如果不是这河水伸出手来帮帮她的忙，那么，还会有谁来帮忙呢？月亮深入持久地钻入了云层，夜比最黑的夜晚还要黑。风从水面努力地刮向天空，为了不让人们看见任何东西，它似乎要一口气吹灭天上所有的星星似的。
　　那个喜欢在小河淌水声中寻索自己的安慰和苦痛的丁香，今夜象夜行的流水一样，悄无声息地跑到黑暗里去了。至于她到底去了哪里，她还会不会再回来，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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