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内外的果与实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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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生意总有讨巧的人。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希图大利。比如海南挺普通的椰子,带着枝子到北京,就能做一拨好行情,平常日子也难,必要等上春节。
春节总需要些礼物串串门,水果饮料,提来送去,烦了。新奇的东西,多少能带来点好玩儿。挂枝子的绿椰子,三四节真空包装的紫皮甘蔗,或者一小兜雪莲果。
雪莲果初现北京市场真火了两年。五六块儿,镂空网子兜了或者精致的小礼盒包装着,之后就平淡了,超市水果架子上堆着,鲜有问津者。
雪莲果的口感确实不错,去了薄皮,肉质黄白,甜脆而多汁。不去皮不怎么好看,如窖藏的老白薯。贵一阵子,价钱就下来了。大小歌厅拿这东西当果盘赠客人,骰子块切了,扦几根牙签,服务小哥闪身子端着往包房里送。也有趿拉拖鞋开小店的妇人,不去皮,攥了啃,捏着用门牙嗑,皮扔地上,挂着挺厚的一层果肉。遇到客人换啤酒,嘴叼着腾下手来往酒箱里插空瓶儿。冬日的燕京啤酒就在小店门口摞着,开盖喝,煞口有回甘,不小心摔一瓶,满屋子酒香气。倒杯子里,气泡碎密,直直的涌成几条细线。
商人们为了货出得好,总会寻些小故事跟货挂起来。那些倒腾假古玩的爱讲故事。之于一座老城,新的物件会说话,老的东西沉默不语。语言是个奇怪的东西,说出来未必好听,写下来却很好看。比如奇丑无比的壁虎,被做成金属模样,贴在车屁股后头两只三只,庇护却灾。雪莲果,说出来好听,写下来,也好看。因为雪莲,被演说成新疆的物产。人们就信。
经常喝酒的馆子在牛街。能经常喝酒的馆子本不多。想了,电话招呼一声,“老地方啊——”都知道是哪儿。
走着去,看街边那些被修剪得中规中矩的植物欣喜地绽,落寞满地。总会路过一家,门口有个方形的砖砌花池。池子里有绿麻,去年是一株,秋上长得比人还高;今年是三株,小胖墩似的。塑料楔进人们生活还不深的时候,麻,很重要。高杆儿作物,除了高粱,顶数她。成片种植,齐根割了,踩水里沤着,等杆儿上的皮与杆离骨。之后捶打,编绳。粗绳做了套具,摩擦马身,细绳织成麻袋,储运粮食。商铺里用,染了色,红的,绿的,拿来捆蒲包。老太太闲了,聚在一起或者台阶上独坐,撸起裤管,手心里啐唾沫,择一绺在小腿迎面骨上搓,麻绳儿,纳鞋底的麻绳儿。糟糗了的麻袋大绳都被剪碎,归了麻刀铺。摊一堆,用小棍挑打蓬松。麻刀铺不光卖麻刀,砖瓦砂石都有。建房子,麻刀的用项不是很多。富户的房舍讲究——前出廊子后出厦,大柱都要覆麻刷血料,一层麻一层用熟石灰水拌合猪血而成的血料。三层,五层。工匠们管这个叫“披麻戴孝”。小户人家见不着明柱,屋子里罩白要用到麻刀。熟石灰里撒了,攉匀,托板托了墙面上抹。棉花,用不起,爱起鼓儿。
开春秋上造屋,屋子造完,似乎总有一场豪雨等着。雨过,街上屋外,言老而不觉着羞愧的老树,树干一水儿劲黑。等满屋子石灰味儿散了,麻刀团扬撒的灰尘落尽,端一杯茶水,要么不端,四白落地的屋里坐定,周遭,都是牵扯。
雪莲果,学名菊薯。安第斯山脉原产。被印第安人驯化的时间不足千年。二十世纪初才走出南美大陆。1985年,日本从美国及新西兰引种。随后,在台湾植种,由于其果肉剔透,被冠名为雪莲果。这命名,想象的意味颇浓,跟芡实在北京被唤做鸡头米一样。
与雪莲果前后脚进京的拐枣就不大幸运。学名枳椇的拐枣,干姜块似的膨胀得不规则,枝枝叉叉,小贩们都不知道叫什么好。疙瘩肉,姜果,毛龙眼,胡叫一气。剥了,不好吃,肉发死,甜度也差。吆喝了一阵,回头客少,从市面上退了。
雪莲果在北京有个土著亲戚,学名菊芋。北京人叫鬼子姜。这也非本地物种,来自外洋。没有人刻意大面积种植这种植物。真种出来,大堆收了也不好办。似姜块自身不带啥味的鬼子姜,除了腌了做小菜之外,没更多用项。暴腌个把星期,切丝切片,点几滴香油酌量斟些米醋就能上桌,佐餐下酒都好,比萝卜易入味儿,还脆。鬼子姜种一回能收一辈子。房山道边墙外头,随意扔一块,踢点浮土埋了,就能活得欢实。叶子和杆上都是毛,扎扎哄哄,蹿起来高过房檐,挺着向日葵一般的黄盘儿,拳头大,也不结籽。主家忘了刨,冬天过几场北风,干透了,连揪带踩,直接填灶坑。这种东西少有人卖,就连以酱菜闻名的六必居轻易都不得见。收获季,秋日错后卖一阵子,撑不到年根儿。
有个成语,薏苡兴谤,来自《后汉书•马援传》。薏苡,北京叫做草珠子。叶子跟谷子差不多,略窄长,比谷子高。开红白色花,天儿热了,结实。籽粒很硬,灰白色青白色还有黑的。勤快的北京人乐意在院子不碍事的地方点一些。青的时候看景,有竹姿;结了籽,用线串了做帘子。《群芳谱》说薏苡“处处有之,交趾者子最大,出真定者佳……舂米为饭,甘美……”薏苡去皮成薏苡仁,药铺里有。没病没灾儿的,北京没人吃她。
东汉马援远征交趾,喜欢薏苡饭的滋味,返国时候,装了一整车往回拉。被误认所载为珠宝,宵小诬陷其搜刮民脂民膏。以致病死之后,都不敢往老坟里埋,家里人跟着惶恐了好些年。事到南宋,刘克庄还念叨:“书生行李堪抽点,薏苡明珠一粒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薏苡米忽然流行起来。跟杂粮一起,单独占一个格子,小山似的等买主。
我们家丫丫爱吃雪莲果。黄桃下树,去皮切丁,跟雪莲果一起浇上浓酸奶,或者千岛酱、凯撒沙拉拌了冷藏。回家,扔下书包奔冰箱,捧着吃,玻璃盏见底儿,勺子刮刮,叼着勺子才肯哼着歌儿进卫生间洗手。
人,没有建筑长久,建筑没有植物长久。来了,站住脚,就呆住了。
洪武初年,有个叫萧洵的工部官员进入上朝元故宫遗址踏查,在《故宫遗录》中留下这么一段文字:“金殿前有野果名‘姑娘’,外垂绛囊,中空如桃,子如丹朱,味甜酸可食。盈盈绕砌,与翠草同芳,亦自可爱。”
果以“姑娘”名,怪有意思。市面上还有戳着牌子卖的。天幕四垂华灯初上,街上,人群缓缓流着,两三辆摊车如石。车上堆着姜黄绛红的“姑娘”与其他水果。摊主不看人,归拢果子偶尔答个价钱夸几句货。买主儿大多叫不上果子名,吃过见过,不知怎么称呼。糊涂着买,绛黄皮摩擦,唰唰愣愣的干燥声。
北京老太太认识这果子。发音如“固娘儿”,带个上回钩儿的尾音。
袁宏道有诗赞这果子:缬纠缘屋引成行,浅白深朱别样装。却笑姑娘无意绪,只将红粉闹儿郎。古人称呼这果子为箴,《尔雅•释草》中称为寒浆。正称酸浆,始见于《神农本草经•中药》。那本书里,也叫这果子为酢浆,酢这个字在古时候总跟醋字混用,所以有了酸意。酢浆草,那种总爱被老太太成盆栽种,春秋花事极盛的草花儿,花梗,嚼起来也是酸酸的。
栾树的果实干了,落一圈儿,跟酸浆很像。酸浆五棱,栾树三棱。不能遇风雨,雨稍微一大,小灯笼儿让雨砸开,鱼眼睛似的黑籽,兜在存了雨水的皮里,瞧起来,无助的小可怜儿似的。
紫禁城西北角的角楼,非常入镜,是个摄影圣地。风晴雨雪早中晚,啥时路过,总有摄影人支架子撅着屁股拍。人行道上有棵枫树,那一溜种了不少枫树。深秋初雪,如个双臂展开的筒子河,水如岫玉。薄敷一层白雪的角楼,红柱黄瓦,深灰的城墙围着。城墙外的柳还没落尽叶子,枝条拂摆,外探进一枝红透了的枫叶,可当算是典丽。
可惜的是,北京雪后多用融雪剂,剂与雪都锄撮了堆树坑里,那株枫树吃了不少。有年秋天,朱哥拍过一张枫叶红红的片子,之后,再也没有。
角楼还是那个角楼,没了枫叶衬着,恢弘庄严之外,缺了那么一丝柔软,也似乎少了那么一丝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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