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直面惨淡的人生——致远方友人的信

【谁敢直面惨淡的人生——谈“违和感”】


　　我这些年写过一些记叙文，以及比记叙文稍微正式一点的东西，无论是真实是虚构，大概还能把话说清楚。但最大的难度还是不说假话。然而人在面对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时，不说假话却是最难的。反而写小说容易做到诚实。

　　我去年暑假回我父母家住时，看见书架上有一本他们工学院同学写的书，名字叫做“家园，家事”。这人姓季，比较飞黄腾达，做到省什么厅的厅长，平时喜欢舞文弄墨，在报纸上发表些豆腐块，攒攒出了书，分送给老同学。我好奇翻了翻，觉得他文笔还不错，讲到当年读大学的事，工学院怎么草创，学生自己填炸药开山，修足球场，开走廊音乐会，还挺有兴味。因为这些事也是我父母对我们讲过的。但看到毕业分配的一段就有点不对劲了……有一种戏剧里说的“违和感”。

　　他说那时六几年，工学院的学生毕业，第一愿意进号码厂。就是象011这种军工保密厂，在里面技术先进，能够学到东西，好学生都抢着去。第二愿意进省城的大工厂，留在省城。第三才是回家乡地州，因为当时工学院的学生都是省内招的。他自己是地州人，成绩好，本可以进号码厂，但因为他女朋友是省城人，就进了女朋友进的省城的工厂了。他为这件事还深感遗憾。听起来顺情顺理，但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象编的。我拿书去问我妈，果然她看了说：鬼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号码厂都在乡下，穷乡僻壤的山沟里，哪个愿意去？都想留省城。我妈说，这位季叔叔当年为了不肯进分给他的号码厂，一定要进他女朋友的厂，上蹿下跳，大吵大闹，闹的不成样子。后来总算是许了他，欢天喜地的去了，哪来的“深感遗憾”？这事同学都知道，可他偏要这样说，为自己当年遮盖。

　　我就想，想留大城市，想和女朋友在一起，这是人之常情，大大方方说出来，有什么不可以呢？连人所皆有的私心也不敢承认，也要粉饰太平，这样的人如何敢面对自己的灵魂？以这种态度写东西，哪怕自己最真实的经历，也会和真实相差万里。违和感就这样产生了。而我对那本叫做“家园，家事”的书也失去读下去的兴趣了。

　　这件事对我是一个鞭策，它让我明白了人心中存在的黑洞。我们总有自己不愿直面的过去，因为那里藏着一个不符合我们心目中“理想”的自己。我们总想粉饰太平，用忘记的办法，用歪曲的办法。但这就不是真正勇敢的人生，既无勇气，也无智慧，不配去写一篇哪怕是讲一件生活琐事的记叙文。


　　2014年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