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腊月
2021-12-23抒情散文李祥林
腊月是一个感恩的季节,在我的家乡,腊月作为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份,它的每一天、每一个仪式都充盈着对生命,对土地和村庄的深深感念之情。印象中腊月总是从初八开始的。在渭北高原,腊月初八正是天寒地冻、万物萧瑟的时节。母亲将我们老早地从热炕上唤醒,我……
腊月是一个感恩的季节,在我的家乡,腊月作为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份,它的每一天、每一个仪式都充盈着对生命,对土地和村庄的深深感念之情。
印象中腊月总是从初八开始的。在渭北高原,腊月初八正是天寒地冻、万物萧瑟的时节。母亲将我们老早地从热炕上唤醒,我们扛着铁锹和背篓,穿过弯弯曲曲的小路,去山沟小溪间挖冰块。溪水冻得很深,像一条洁白的彩练嵌在大山的折皱里。我们抡起铁锹和羊角,朝着结冰的水面猛砸下去,冰屑像礼花一样四处溅开,河面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我和弟弟一早上只能砸出许多冰渣子,但是父亲不慌不忙,先砸出一块冰的轮廓,最后一下用力最多,一大块冰就滑了出来。背篓里的冰块装满了,太阳也照到沟底了,我们抬着这些像银子一样亮晶晶的东西开始回家。脸颊已经热得通红,我们呵出的热气在眼前欢快地变幻着形状。喜鹊在干练的树枝上跳上跳下,不停地发出短暂而喜悦的叫声。
冰块拿到家中,先给小院的中央放一块,再给堂屋的供桌前和厨房的灶前放一块,剩下的可以放到粮仓和牲畜圈里。我至今都不明白冰块寓意着什么,但每年雷打不动的这个习俗,让我不得不相信祖先们留下来的这些风俗,一定有它的寄托和意义。也许是由于渭北干旱,祈求来年雨水充足吧。
腊八粥熬好了,我和馋嘴的弟弟却不能先吃,母亲盛满一只没有缺口的好碗,让我们端到门口,在大门两侧各舀一勺,让过路的神鬼吃了之后给我们赐福驱祸。再给院里的梨树,后院的杏树、门外的苹果树分别喂一口,我们用一些温暖的名字唤着这些树。虽然是像征性的一口粥,却满载着我们一家人对这些树们的深深感激之情,要是母亲亲自去喂,她会在树前唠唠叨地说一些“谢谢你们长出了那么多甜美的果实,让我的孩子们饱了口福”之类的话,这些树虽然落光了叶子,但我能感觉得到,它们生长在我家是幸福的。
再就是杀猪,猪的尖叫是腊月里分贝最高的声音,这种声音盖过了村里的鸡鸣狗吠牛哞驴嚎。猪养了一年,与人也有了感情,临近宰杀的几天,母亲虽然每天都给它喂上好的饲料,甚至在猪食里撒满把的白面,但它还是不思饮食,一听见其它猪的尖声吼叫,它就竖起耳朵,双眼沮丧,不安地在圈里走动。猪养到年底,差不多和门扇一样长了,一两个人是拿它没办法的,往往是邻近的好几户人联合在一起,院前院后跑着捉猪,猪受了惊吓到处狂奔,人都无法近前,这时屠夫出现了,这是腊月里的一个重要角色,只见他拿一根尖尖的长钩,对准从眼前跑过的肥猪,“噗”地一声就刺进了猪的喉咙,猪再往前一跑就勾得越深。事实上猪一旦跑到屠夫跟前,腿就软了,尿也失禁了,几个汉子将猪抬到案板上,屠夫的一把尖刀深深地捅进猪脖子,热血汩地一声涌了出来,有冻疮的人把手伸到猪脖子下,用猪血洗洗手冻疮就好了,女人小孩却不敢,都背过了脸。在木桶里烫猪、拔毛、开膛这些程序进展得很快,没多久一头白净的裸猪就挂在了树权上,大人们在切猪油,用竹棍将肠子翻皮后倒掉里面残留的粪便,再用玉米面反复搓洗,孩子们用一根小竹管将猪膀胱边吹边按在墙上揉,不一会儿便有足球大小,用绳子扎紧绑好后就是农家孩子腊月里最受欢迎的玩具了。猪膀胱有时会做成一面手握圆鼓,被法师拿在手里用于祭祀,我们叫做跳神。猪肉卸成块后,主人先要做一大盆人请村人品尝,听凭他们议论谁家的猪肉香,谁家的媳妇手艺好。一头猪,让腊月真正有了富足的味道。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白天扫房,晚上送灶神。农家的土坯房,一年到头会有很多尘土,主要集中在房顶和炕角,扫房顶必须将房内的所有家具什物都搬到院里,将房顶的蜘蛛网、土串扫空后,再一件件擦洗净了摆在屋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物什都要打扫干净,干干净净地过年,清清白白地做人。母亲将我们丢弃在院子里的纸条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嘴里嗔怪我们不尊重文字,将字条混在垃圾里。一张废纸,只要上面写有汉字,在我们家就要受到非同一般的待遇。炕角的浮土扫在簸箕里,母亲催促着我们找一个吉利的方位倒出去,父亲拿着香火,我端着尘土,弟弟在后面放鞭炮,将尘土洒出去时,我们都唱着“穷婆婆去,富婆婆来,给我买一双花花鞋”的歌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依然很贫穷,但母亲每年都督促我们进行着这一神圣的仪式。至少,它让我们活得踏实、安心、对来年满怀希望。送灶神的传说很多,但都离不开“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版本。民以食为天,可见灶神在村民心中的地位,我们将最甜美的糖果和食品用来贿赂神仙,就像平时将鸡蛋、鸡肉、油饼这些舍不得吃的东西用来招待村长和乡干部一样,别人哪怕是神仙能给我们带来一点好处,有时根本没有所谓的好处,我们还是要感激涕零。我始终觉得父辈们付出的太多,他们自己却过得太苦。
腊月三十要将祖先的神位请在家里,让他们也来过年享福。父辈们跪下给先人焚烧纸钱时,总要将我们摁到前面,给我们的太爷、爷爷、奶奶磕头,爷爷去逝时父亲才四个月,奶奶也去逝得早,望着桌上的灵位牌,我无法想象他们的样子,只是从父辈们的口中得知我们从葫芦河沿岸迁徙到高山上的这个暖和湾里已经数十代人了,灵位牌后的祖先肯定认得我们这些小辈,因为他们的血还在我们这些年轻人的骨胳间流淌着,是那么汹涌澎湃,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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