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安静的瓶子罐子
讲述安静的瓶子罐子
设若一个人经年累月穿行在一条街巷，呆在一间斗室里，他的人生想必会空缺许多人们认为重要的经历和一个个瞬息万变的精彩瞬间吧？不过那些东西很重要么？或若这个人又很享受自己有空缺的人生，他爱独处甚于世间万物，那么温柔祝福吧，他会迎接他自己的独特经历和世界。
莫兰迪，瓶子罐子。
几件瓶瓶罐罐，在我看来便是几个平淡温文沉默的语词。莫兰迪大半生就围着它们在打转，耐心谨慎地使用着自己的词汇，说自己的话。当世界法则的声音不再，他说什么，又怎样说？
它们看起来温柔谦和，静静地，不可否认地矗立在那儿。莫兰迪的话语向外界和自身的焦虑关上了门， 他似乎并不尝试与世界直接对话，而是把一生的言说和声音转向了内部，交给画布上的瓶子罐子，以此守护着一些最珍贵的东西。“他们要赶走我小小的安静。”莫兰迪曾为自己拒绝参加当时的一些活动做过解释。想到这个拘谨谦和，个头高大，戴着圆框眼镜、穿得像一名公务员的人说出这句话的的腼腆和坚决，我不禁笑了。
即便是因席卷全世界的两次现代战争而引发莫兰迪个人政治理想和生活的微小波澜，他也很快便转身回到工作室的一角。偶尔抬眼之际，他还是说了话的： “没有什么比我们现时所看到的更抽象，更不真实了。作为人，我们知道我们所有能看见的真实世界，会如我们看到的和了解的那样真实地存在。当然事物是存在的，但是没有它们本身的意义，如我们所加诸于它们身上的。我们只能知道杯子是杯子，树是树。”
在古旧而已是动荡不安的波洛尼亚城一间简朴的工作室里，他默默回视现象的碎片，收拾、整理、拭去灰土。光线不甚好，但能看见那些瓶子、罐子、小钵，还在窗台底下，它们天性安静，并不紧张，跑动。莫兰迪无比珍视它们，继续拾起画笔，整个由他召唤出的梯队序列，总能安放在一张安静的画布上。这是他要做的，已经说出和没有说出的一切。他慢慢协调着这几件东西之间的距离，图形中力的强与弱，牵引和争夺，直至物们好好地被搁置在平面上，温和、孤独、和谐。
瓶子、罐子——每一件器皿曾经都有内容，或许还残留着气味。莫兰迪的器皿留有人间的余温，一如厨房角落由妈妈清洗擦拭并排放整齐的那些瓶瓶罐罐，它们和妈妈花布围裙的边角一样总会在孩子的记忆里触抚。但是风景之入画，如同事物之入文，并不由于纯粹审美和怀旧抒情的原因。我常年迷恋看画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其感觉，或者是存在与空间。
似乎还有别样。这些瓶子罐子看上去拘谨温文却透着无边的力，无垠的空间，它们既不需要什么，也无意奉献什么，只是优美自足地存在，成为世界的一部分。有些瓶子罐子周围，或许还围绕着或强烈或淡薄的阴影，不过这是物体和空间存在的状态。形与影都那么渺小，谦卑，安静，毫无侵略性。物的阴影一样带着淤痕的颜色，却令人觉得有柔和的古旧色温，似乎只是构成完整空间的另一件物的存在。不会如同妖魔怪兽般随时可能会吞噬可见之物，瓶子罐子亦无需负重挣扎穿透黑暗而来的。物与物，形与影，各自独立又相互扶持，相视微笑，它们都受到了莫兰迪的尊重。
一种平静而善良的情绪渗入平面各个角落。
我或许可以如看待世间其它美景一样看看，擦肩而过，即便想起什么也绝不停驻过久。然而奇怪的是，每每当我感觉到自己暴露于街市倍感不适甚而焦虑的时候，就会想躲到这些瓶子之中，和它们进行一场没有词语的说话。似乎所有困扰我的问题在莫兰迪自为的保留地都有回声，并且都能得到安慰。
我感动于这个在讲述的安静，这些谜一般的瓶子罐子。
当然，若是莫兰迪愿意，他还可以让瓶子说话，我们会看见瓶口伸出的枝叶和花。的确，如同莫兰迪的瓶子罐子一样，花束终其一生地呈现，有意无意，反反复复。“宛如在梦幻的夜晚中开放”莫兰迪曾这般赞叹格利珂的花。他画花更加谨慎，希望画得好，不过他生性拘谨自约，对花之妍态的赞美是轻描淡写，节制中的悠扬，花儿也多是紧紧束起，在瓶中依依挨挨，矜持含蓄。如同一段静谧又生辉的故事，由瓶水供养，并得以被说出，被挽留。
当我将目光投向莫兰迪瓶中的花束，忽然想对自己亲爱的人说出柔情，安慰和香气。来吧，你也来…..
光柔和，万物安了心，放下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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