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落碎羽（山居碎笔）

1
       人们说，这是一座记忆之山。当远道而来的旅人途经盘山公路四百旋之后，会惊讶于这座蓝天之下的山，竟有如此之多时间的痕迹：街巷两边古老的屋舍，长满青苔的老亭，尖塔式的教堂，弯曲小巧的古桥，蔓延于整面老墙的藤蔓，某一段悬崖绝壁，一个山洞…….. 都可能是与某一段历史事件或某个历史人物相对应的记忆标记符号。
      曾有那么些时刻，我敏感于山呼出的历史气息，以至于当云海从山谷中升腾而起，庞大，耀眼的乳白色光芒，在运动在变化，朝我的狭小的窗框径直漫溢进来，我会感到无比奇谲壮观——小小的窗子外尽是无限！想那云团，那耀眼的光，会是野心勃勃冒险英勇的山地史诗中19世纪和20世纪灵魂？
       当然，现在我不这样去想了。同这里的年轻人一样，我对这片山地诸多珍贵的遗产越来越失去了体验的能力和歌唱的热情，所知道的仅仅是一些人云亦云的传说故事，和祖先卑微的命运在这些故事中曾如草芥一般随风起伏过。
       我唱起了别样的山歌，自由的唱啊唱。
2
      在寻常的山居日子中，我有时呆在室内，像个肥皂泡飘过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窗户和屋檐在山林枝叶重叠交织的光线中似乎总是充满了遐想和暗示，于是我便会有意无意伫立窗口或走出屋檐，到湖畔、林中去散步，等待一场一场来自山林或是人类的各种有趣演出。变化每天都在上演，恍若一个接一个的梦境，我时常无法区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而陷入无边的思绪。
3
      旅人们时常背着大包从我的视线里走来，又走去。的确，当山脚下人们的视线穿越灰蒙蒙的雾霭烟尘，会发现，在世界的另一重空间，光是存在的，蓝色是存在的，绿色是存在的。然而旅人和旅人太相像了，以致我印象中的旅行就是人手一个大包，和他们胸前的相机，然后成群结队去景点，群鸟般欢喜而来，又去。不过，也有的旅人会让我奇异地记起他的孤独所具有的重量——这些人喜欢独行，神情坚毅而冷漠，大步走去，一般不大愿意和人说话，甚至无需住宾馆旅舍！然而，一片偶然飘落的羽毛，会让他伫足、微笑，举起相机静静观望它的每一条纹理。
      这样的时候，我会不无伤感地目送这位旅人的背影，然后别过脸去，看看天空不慌不忙悠悠而来的白云。
4
      我在山路见到一个坐在石头上敞怀吃食的旅人，便悄声站在他身旁，愣愣看了一会儿。他严厉地回看了我一样，叹了口气，一幅很想把我送到世界另一头的模样。那天我穿着裙子和细带皮鞋——这副装束在旅人的眼里也许显得很傻吧？
      我理解这样的行者，正如我可以理解“孤云独去闲”一样。我甚至爱他们的旅程，爱他们古怪的好奇心，爱他们可以在草地睡帐篷的好身骨，爱他们胡乱喝山林野水大嚼面包和豆腐干的好胃口。
      但愿树木流水和鸟雀小兽会把美妙的色彩和声音送给这些沉默的旅人，连同山林亘古不息的爱的承诺。
5
       周末，我带着兴趣班的孩子们沿湖畔兴致勃勃地走一圈，再走一圈。
       老柳杉，银杏树，杉树，松树，甜蜜的柿子树，柔韧的猕猴桃树，水中的菖蒲花…….它们在山林的光和影中散发着安静而喜悦的气息，枝叶闪烁着金光，恍若传说中的金树枝——一位古罗马时代的伟大诗人说，森林中的金树枝能召唤一切生命，并回答我们的问题。若是夜晚，金树枝则会在月光中变成银树枝，倾听我们的叹息，还同我们一起哭泣……这个说法和这位诗人令我和孩子们着迷，我们因此捡回来许多的树枝。
6
      为什么在斑驳树影下川流不息的万物生灵，还有他（它）们的生活，显得如此迷人？
      此刻，我坐在一把木头矮凳上摘菜，目送一个素不相识的背包行者渐渐模糊的背影。 阳光涌进厨房的矮墙，照映在炉火锡壶上。

7
    有时走过街巷，看到宣传栏上粘贴着一张张海报，我会不知觉停住脚步，像那些退休老人一样一张一张地端详着，读着这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纸片。可能是一张艺术类培训班的招生广告，一份求租信息，一份某某老干部过世的讣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关心这些。一个孩子拉起了小提琴，一个小商贩携妻挈子搬进了一间小屋子，一个家庭因为失去亲人而悲伤……一些人，一些生活，一些故事，将随着一张一张纸片开始，或结束。

8
       我站在午后的如琴湖边搓揉手指的关节。
       视野里的群山正在鸟雀翅膀扇动的轻雾中颤颤巍巍地漂浮着。我便是会随着那翅膀忽而迷失云雾，忽而又栖于枝上。感觉自己的手指跟盲目的翅膀或是一截树枝没什么不同。我的鞋子也是可有可无的。为什么不脱掉？脚掌呈扇形，脚趾下面的肉团，软的、硬的肉垫，贴着泥土！还有皮肤下面的敏感的筋腱——为什么不尽情奔跑，跳跃？
       可是，几块小砾石就把我的脚带回到鞋子里——扎人的冰凉的小细粒！这样的时候，不安分的脚便对鞋子俯首听命，任何飘忽的东西都无法与安全温暖的鞋子媲美。没有任何武装的好奇心会落入莫测的深渊，难怪连童话故事也总是把握着这样一个真实主题：逃跑和退回。
      我继续站着，像一棵停止生长却保持着良好触感的植物那样。   
9
        要将生命深层的凝视和声音凭借一种语言符号复生，何其幸福，又何其艰难。
        经常，我会翻开画册，看看莫兰迪的那些瓶瓶罐罐，想自己为何总是会为它们而感动而困惑。所有这些都这么封闭，自言自语。内在的，无法丢弃的声音，模糊不清，源源不绝。
10
       突发奇想要去考导游证，梦想着自己能成为一名山林导游。我想在每一个夏天，换一种心情、视角、步伐，把自己送往户外，走向更辽阔的起伏绵延的地理空间——永恒的山，流动的旅人，而我是向导，是山林的演说家！光是想想，我都激动了。
       不过我的一位好友预言道，我一定不会离开我的山林小屋，需要我陪伴的年幼女儿，还有那些挂在院子晾衣绳上的布巾物什。”当然你的高跟鞋，防晒霜、漂亮裙子、公公婆婆小姑子的意见、导游市场的竞争和潜规则这些也要考虑下。仔细清点下你日常所有的细节再做决定吧！”
       似乎我这辈子都在犯有关琐碎细节的错，这令我懊恼！
       那终南山的寒山子若是见了，想必要呵呵笑话我：谁能脱世累，共坐白云中？

11
      山城的街灯亮了。有人拿一枝横笛，伫立窗口，乐声传至很远。人们清洗身上的尘埃，在风景中走动。一双双的脚，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老人的，拴住锁链的宠物狗的，那么多的脚，来来去去。在睡眠还没有真正到来之前，不同的脚们还得在路上，进行各种各样的选择和遭遇。

12
      暮春时节，枝梢的花瓣不再像雨飘落，慢下来了。然而另外一个重要的变化开始在山中寂静、悄然进行，即绿色在越来越温暖的光照下正从新浅向深郁过渡。的确，山是有生命的，植物代替山进行呼吸并呈现色彩，昆虫、鸟雀和流水代替山发出声音和气味。
      山从来没有停息过诉说和表达。
      我在山色中浸染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