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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远去的老调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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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去的老调
                                                                      陕西.张静
        小时候是早产,长到四五岁了,还一直体弱多病。多数时候,伙伴们出门玩耍都不愿意带上我,他们主要嫌弃我胆子小,动作慢,嗓门更小,玩起来没劲头,而且过于瘦小,身子骨轻,一碰就摔倒,还要哭鼻子,算是比较的烦人。
       有一回,邻居二毛和狗剩哥他们准备去沟里打猪草。我当然知道,打猪草只是掩饰,主要是下沟里的小河里玩耍。河里有贝壳、小鱼,还有青蛙,可以烧着吃。晌午饭后,二毛来喊堂姐,两个人表情神神秘秘,嘴里嘀嘀咕咕,还眉来眼去,打着手势。
       我知道,他们是怕我撵过去,想悄悄溜走。可我还是看见了,跟了几步,二毛伸开手臂挡住我,压低嗓门吓唬我说,河边的长虫和懒蛤蟆,多得很,一不留神就爬你脚上,害怕很,还去不?
        我打小就怕这两样东西,二毛这样一说,赶紧将腿缩了回来,使劲白了二毛几眼,鼻子里“哼”了几下,不去就不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堂姐和二毛一溜风似地走了,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踢着石子,闷闷不乐。
        我爷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悄悄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说,等下次下雨了,爷给你捏个泥埙,准保他们都一个个眼红,不找你玩才怪呢!
        一场雨后,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腥味,我爷从地里回来,蹲在后院里,果真给我捏出了几只,形如小鸡小狗小鸭小猫的模样。搁在嘴边,能发出断续的声音,说不上悠扬婉转,却也响亮悦耳。其实,那会儿,懵懂的我似乎更在意其乖巧可爱、玲珑精致的形状,活脱脱的,很是诱人,
        过了几日,我用两颗水果糖换来了二毛和秀秀来我家院子玩耍。厢房里,奶奶带着老花镜坐在织布机上忙活着,一只木梭子在她手中来回传递,两只脚不停踩着脚踏,待夕阳西下时,奶奶胸前铺就开来一片五颜六色的格子布,似墨染的画布。我们玩累了,坐在院子的房檐台上休息时,隔着敞开的门,可以看见奶奶亲手织染的花丝线一绺一绺顺着织布机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她的身子随着梭子前后左后很缓慢很有节奏地倾着,脸上漾出平和安宁的笑容。当我的视线落在机架上那些颜色好看的花线时,突发奇想,一再央求奶奶也给这几只所谓的埙换上新颜。奶奶拗不过我,只好接下身上的织布绳,找出剩下的染料瓶子,耐着性子,给涂上红嘴、蓝眼、绿冠,身体其他部位再配上别的彩色,漂亮至极。
       我自然非常欢喜,只要出来玩,就把这几只泥埙挂在脖子上,满村子挑人多的地方转悠,还乘人不注意憋着气使劲吹几下,很快,从公鸡的大嘴巴处就慢慢悠悠地渗出来虽然不搭调却很脆响的声音,引得同伴远远近近一窝蜂而来,围着我,眼巴巴地瞅着我手里的精致玩意,我在他们极其羡慕和眼馋的神色中,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优越感和自豪感。

     时隔十几年后,我见到了真正的埙。那是1991年的冬天,临近毕业,我在西安自行车厂搞折弯机设计,每日黄昏,会从玉祥门绕到汉城路坐59路车回咸阳。连续几日里,酷热难耐,我们设计组几个人相伴一起,绕着城墙根的阴凉处走。远远的,一阵浑厚苍凉的声音夹杂着丝丝热风穿透而来,声音钝钝的、低低的,仿若要穿透人的五脏六腑一般。不由得驻足停下来,循声望去:不远处一亭子的石凳上,一位垂暮老者,两手托起一个类似于大肚佛一般的泥瓦罐,他阖上睛,神情专注地吹着一首我不曾熟悉的曲子。后来,我知道了那首曲子叫《追梦》,而他手里的东西,名字叫做“埙”。
       那才是真正的埙,一只深褐色的、光滑饱满的陶质埙。惊喜之下,三步并作两步,凑到跟前,细细端详,原是一只七眼埙,一个个圆溜溜的小洞眼,似一只只洞穿千年风尘的眼睛,那里面,似乎饱含岁月的沧桑与时光的沉淀。让我惊叹的是,年过花甲的老伯,脊背靠着城墙,旁若无人地吹着,好像周围喧嚣的人群与他无关。而我在那一阵幽幽怨怨的呜咽声中,仿若看到了这片绵延八百里的黄土地上,那一个个散落在尘烟里的陈年旧事,正被一只埙、一位老人,以无限深情的姿态,演绎得风生水起。与此同时,一种孤独与清寂,厚重和苍凉,瞬间摄住了人的心。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震撼!
       再后来,参加工作了,单位有一位同事,教物理的,为人谦逊而和善,除了课讲得顶呱呱外,还做得一手绝活呢,尤其是泥塑功底相当不错。每每下雨天,他都要搞回来一堆子泥巴,找一不起眼的角落,摊开阵势不厌其倦地侍弄着,一阵忙活后,一个大肚弥勒佛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形象极了。更有趣的是,“十大元帅”和“四人帮”的头像也被他一双巧手给塑出来,活灵活现,人见人夸。一日,竟然自己揣摩赶出了一件埙,他自豪地对人说,自己泥塑的埙,并不比名噪一时的秦源黑陶埙差。
       那日,去同事办公室闲转,他正在侍弄那只埙,我这才有了零距离和它接触的机会。很细腻,很光滑,捧在手中,很薄,很轻,但又觉得很重很重,似乎是捧了秦人几千年沉甸甸的岁月。同事告诉我:“做这只埙很费事的,需要将特质的土陶坯定型压光后,放进炉子,炉子须是密闭的,最关键的是火候一定要掌控好,太旺太弱都不好,还需添加一些干柴禾熏烤,柴禾滋生出的浓烟与烧制埙很重要,因为浓烟中的碳粒子随着柴禾的燃烧便渗入陶坯中,本色的土陶会很快便被被上了一身油亮的黑肤,那属于埙独一无二的声音才能出来。”
       我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宁静。末了,似乎言犹未尽:看你也是喜欢音乐之人,其实,很多时候,这埙,适合独语细吟,若和着余音袅袅的古琴,对着空谷僻径、半墙花影,让埙声幽幽铺开,都是故事呢。只是,令我十分惋惜的是,那年冬天,同事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回小城了,他下楼去对面的市场买儿子最爱吃的南瓜饼和豆腐脑。返回时,就在我们学校门口的马路上,被一辆横冲直撞的摩托车撞飞二三十米,虽然经过一周的抢救,终究未能醒过来,撒手人寰。我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看不到他的诙谐和幽默,听不到他絮絮叨叨关于埙的情愫和热衷。我只有在心里默默祈祷,天堂里一定也有一只埙,为他,低低作响。
   
       我确信这只是初冬,有连绵清冷的雨漫天飘飞着,给人无边的寂寥和空旷。晚饭后,一本书读倦了,将身子逶迤在椅子上,冲一杯好久未染指的大红袍,点开耳麦,音乐收藏夹里,一曲曲熟悉的埙乐,在夜的帷幕下,在无边的月色里,静静弥散开来。我无法抗拒,这幽幽的呜咽声,隔着青白的屏幕一声一声传过来,那种令人难以抵挡的穿透力,像要连同那一只埙一起撑破似的。我还是不懂音律,更谈不上吹几口,却依旧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一次次深深陶醉着。这种状态很多年了,我甚至觉得,假如有一天,我老了,耳背了,再也听不到它们,会有怎样的失落和怅惘?比如此时,我就泡在雨夜里,泡在埙声里,大地是安详的,我是沉默的,沉默到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听着《凤竹》、《知音》、《睡莲》……这些不知听了多少遍的埙曲,带着细碎的深情,一点一点浸入到我的心窝深处,那一些在心底里洞藏太久的故事,硬生生地,被唤醒来,凉凉地吹。
       许是过了浪漫婉约的年纪吧,愈来愈懂了那独特的、略带沙哑的声音里,似乎在诉说着一段段久已湮灭的历史陈迹:大漠孤烟、夕阳西下、树风酒旗、思乡游子、痴心情人、伤别友人……这些在埙声里早已留下烙印的人间百味、前世今生,都是文人墨客心中永远难以卸掉的情愫。
        你听!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如是说。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
       纳兰性德如是说。
       ……
       嗯,一定还有很多与埙有关的诗句,让我一边沉溺在埙的呜咽里,一边搜肠刮肚去寻找。你听,那苍凉的、悠远的、缠绵的、幽怨的埙声过后,我仿佛看见,有人站在窗前,借埙还魂,好像只有在这埙声里,才有了水边繁茂的蒿草,有了空山无边的清寂,有了窗下伊人的思念,甚至有了人在埙声中渐渐老去的传说。难怪贾平凹老师在《废都》写到:“我喜欢埙,它是泥捏的东西,发出的是土声,是地气,上帝用泥捏人的时候也捏了这个埙,所以,人生七窍有了灵魂,埙生七孔有了神韵。”细细思量,真是精辟,不愧为大家,把埙与人之间藏在灵魂深处的一场私密对话勾勒得栩栩如生,淋漓尽致。
        一种姿势听久了,会有腰酸背痛的感觉,换了姿势,继续听,一直听到枯藤,老树,昏鸦,断墙,一幕幕在我眼前交相辉映。那一瞬,我的泪水与埙声一起滑落下来,不停地问自己:只是一只埙而已,何以将虚无缥缈的玄音,寄托在最为朴素的泥土之中,灼土而埙?待回过神让思绪平宁时,风儿停了,鸟儿歇了,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中,我的身边除了埙声和雨声,尘世间一片万籁俱寂。忽而,一种蠢蠢欲动清晰可辨,想拥有一只埙,随意乱吹,即使五音不全,难成曲调,姑且听一听,它发出的声音;嗅一嗅,那一缕远古的味道,也算无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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