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种大田(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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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稿
正月初六,大侄儿扛上行李,拎起兜子,侧身挤上南下列车,迅即被后上车的旅客搡进车厢过道,转不了身,向上扬了扬手,算是告别。
父亲站外屋门口叨咕“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回头看看捞饭的母亲,又转头瞅瞅灰蒙蒙的天,自言自语,“节气到了,什么都挡不住。”
谷雨 ,播种时节。
节气歌里说的谷雨种大田,大概指的是中原一带的农事。从中原说,纬度越往北作物生长期越短,早播,地气不济,粉籽,下种晚,贪青。以东北的温度,下种至少要比中原推后七八天。东北形容半吊子不成熟,说差半拉节气。
地边的青草芽子将冒嘴儿,地里酸巴浆刚露头儿。
年年儿这时候,父亲领着我随社员上地。
清明谷雨,冻死老鼠,天儿还很冷,北方的寒潮尚未褪尽。一忽冷一忽热的,夹衣,棉服,翻毛皮袄,乱穿衣。
两挂大马车载着木犁点篓,牲口曳着脖子往前走,轱辘陷了多半个,大绳都绷直了。到地,搬农具,抄粪箕,往垄沟攘粪,卸马,拴犁套。马不大情愿地被套上犁套,老黑大鞭一扬,猛扽撇绳,“吁、吁”两声,打里的马一激灵,精神起来,套绳贴着地刷地一抖,带起一溜尘土,险一险迷了老黑的眼。上垄,搬杆子。一犁下去,黑黑的土地开了怀儿,白生生的草根子和酸巴浆,天日下晒着,再一犁回来,合成一个浅垄,黑土恰恰搭界。
父亲挎着点篓,抓半把玉米种子,虚捏着,碎步捯,一步一埯,步子踩得着实,种子埯得稳当。三两粒一伙儿的种子,从大粗手里滑进还有点湿凉的地里,脚窝窝里安了家。庄稼把式有套嗑:一犁挤,两犁扣,三犁川,种地要等年顶年。扣地熨帖,种子入了塇土,易发芽扎根,苗齐苗壮苗欢实。挤地毛糙,出苗像老母猪生猪娃,分先后。川,是把垄台豁开,上粪下种后,再把垄复原,这是春旱年份,庄稼人想出来的一种没办法的办法。咋种?那得看雨水儿啥样,这也有套嗑:多挤少扣,没雨才把原垄川。
耲谷子糜子,前面赶套扶耲捋粪肥,后面点籽踩格扶拉绳,一字排开,像舞龙,又像出征,赶上天干物燥,尘土生烟,烟筒子打着旋往前跑。
一气活儿下来,社员地头歇了,抽烟儿扯屁磕打鞋。队长李小个子怂恿年轻社员:“你们不想听书了?快给你六叔卷根儿烟,让你六叔抽几口儿缓缓神儿,给你们撂一段儿。”年轻人围拢来,抬脸儿央告父亲。父亲坐人堆儿中间儿,不架鼓,干板擂:秦琼落难卖马,关羽麦城败北,一段下来,脖筋又粗又红。
掐着点儿,掯到节骨眼儿,父亲收口撂段儿。
李小个子起身,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呸、呸”,往虚握的手掌心里啐两口唾沫,哈腰从地上抄起家什,领社员上垄干活。
下气儿活儿父亲不下垄,到山坡上踢起几块露头的朽木疙瘩,抱到地头儿,笼堆火,回身从麻袋里掏出一小把苞米种,给我烧苞米花吃。
会说书讲古的父亲,吃香。南北二屯的社员都踅摸听父亲说书。
李小个子盯着这个机会。哪个村找他请父亲,先拿一把,嘴里像含个粪蛋子,不吐痛快话,多少闹着点啥,才肯松口,回回儿不走空。
我家翻盖房子,父亲相中了北屯万木匠的手艺,俩人换工,父亲去北屯说书,万木匠到我家打窗户门。一套三间房的窗户门,万木匠足足干满了仨月。北屯社员不肯让父亲回来,暗中撺掇万木匠磨工。父亲领着我在北屯说书吃派饭,家家好吃喝供着。万木匠到饭点儿紧往北屯子赶,到父亲吃饭那家跟着蹭。天天如此,万木匠和我跟在父亲屁股后头吃了一季的香。
我十三那年,生产队解体,分青苗,单干了。
一户一畜,支不开套。我家和大哥大姐家搿犋。
清明前,二哥早早把粪送到田里,拴齐犁套。
谷雨临近,二哥急得站不住脚,里外屋走撞,不住嘴儿地念叨:“这天咋还不下雨?”母亲在外屋门口打食喂猪,回头扫一眼二哥:“别着急,再等等,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嘴上稳着二哥,母亲心里也没谱,手拎擓猪食的葫芦瓢,望天儿,瞅一眼,又瞅一眼。
天应节气转。
谷雨至,春雨霖霖。
入夜,屋外淅淅沥沥,三家主事的凑进母亲的东屋。“大小子,你比他们大,你说说,明天种谁家的地?”母亲问炕头坐着的大哥。大哥闷头不言语。“大丫头你说,明个咋种。”炕尾坐着的大姐瞟了一眼母亲:“妈你说吧。”母亲拢了一绺头顶滑下来的头发,侧脸瞥了瞥北窗根儿站着的二哥,开了口:“这样吧,天老爷好容易下点雨,搁谁身上都着急,一替一天,明个先给你大哥种,他教书,是公家人,说不准哪天有事耽搁下,后个给大丫头你种,大后个俺们种。”
大姐家红儿马子,口轻有劲,打里。大哥家瞎骒马,力头弱,乱蹦跶,挂外套。我家红骒马,个小,套川套。
仨牲口一犋,里外套一个劲儿大一个劲儿小,搬上耍拉杆子,斜歪,犁不走直线,种子出苗歪歪着腚。
大姐夫当过车老板儿,鞭子甩得咔咔响,嗖嗖往瞎骒马身上撩鞭子。两回地下来,血檩子小蛇似的爬满了瞎骒马的背。收工进家,瞎骒马满身汗印子渗出了白道道儿,四条腿乱颤。大嫂扛不住了,凑母亲身边牢骚:“妈,你看看他大姑父,对一个瞎牲口咋下手恁狠。”母亲看一眼大嫂,摇了摇头,故意岔开话题。吃过晚饭,大姐夫盘腿坐在我家炕沿儿上,一会说瞎骒马劲小,一会说红骒马不听使唤。母亲拉下脸,用笤帚疙瘩敲打两下炕沿,喊三姐扫炕焐被。大姐夫下地推门悻悻地走了。
趟完二遍地,母亲主持三家分了,秋后各拉各地。转年春天,母亲张罗够钱,从后屯老周家买回一匹红骟马。
谷雨又到了。我和二哥二嫂去种地。
两匹马搬杆子吃力,犁箭往上跳,铧子不吃土。垄沟浅到夹脚。
七叔家地和我家地挨着。七叔每次走到我家地头,看着二哥就说:“二小子,你这地种得哪儿行啊,垄没打起来,庄稼咋能扎下根儿去。”二哥说:“马不行,种不动。”“别贪活儿,多种几天,糊弄地一时,庄稼糊弄你一年”,七叔耐着性子说。二哥听了七叔的话,慢下来。
秋后,深种的玉米双棒儿,甩过了垄,浅垄的棒小,瘪瞎瞎。
我家人口多,地薄。那几年,凑合闹个年吃年用。
大侄儿开四轮车种地。
谷雨开播。四轮车突突在前面走,点播机一个籽一个籽单抠儿,株距不差分毫,落土位置精准,悬铧犁下去,一去三垄,一回六根,快且深,有坐土。
点篓在车斗里躺着。二哥袖着手杵在地头儿。
刚买回的四轮,到二哥手不听话,方向盘偏了舵,哗啦啦,石头墙散了花。车头爬上石头堆,立起来,水箱里的水倒控在二哥前胸上,烫得二哥跳着脚胡撸胸口打咧咧。自此以后,二哥没摸过四轮车。王大娘打趣二哥:“他二兄弟,你咋不开车了?”“不开,那破玩意气死个爹。”二哥咧咧嘴,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气死爹”叫开了,屯里年纪大的,都把车交给了儿子。我回乡下,二哥陪我喝酒,半斤酒下肚,平日不善言语的二哥,呵呵笑着,一遍遍给我讲屯里开四轮闹的笑话。二哥眼神飘忽,指着窗外的四轮冲我说:“好是好啊,可就是觉着没了种地的意思。”低头闷了一口酒,虚指着窗外,二哥说:“屯里没人养马使牛了,家家弄这么个铁家伙,突突一冒烟,快是快,喝油也甚哩,比咱俩喝的酒还贵。”
二哥五十八岁那年,把地都让给了大侄。十六岁下庄稼地锄田刨垄,末了,得个安生,早早退了休,找补回来了。
王大娘的儿子无后,下地回来一见二哥在小园侍弄秧棵就眼气:“二兄弟,我连你一个犄角儿都不如。”
大侄用精播机点种,用化肥替了土粪,除草剂锄草,俭工省力,俭省下来的时间,在屯里打零工,肥钱药钱轻巧巧就凑够了。
锄头在老屋檐下挂着。几件农具家什,倚墙而立,失了用场。上锈的上锈,拔榫的拔榫,散架的散架,留不住了。
二嫂盛来一碗苞米碴子,二哥瞅着饭碗叨咕:“上化肥、打农药,哼,饭都吃不香了,饭都吃不香了。”
大侄当上了甩手农民。
地越种越薄,应了“人尖地薄货抽条”的那句老话儿。
两三年光景,大侄子欠了一屁股债。侄媳妇儿眼红着看屯里人一拨一拨往外走,逼着大侄去打工。
傍年根儿,大侄子和侄媳妇儿吵了一仗,侄媳妇赌气回了娘家,过年也没回。
大侄年后打工走了。
谷雨前一天,大侄打来电话,问我这几天回没回乡下,说他把钱打给我了,让我取出来给他媳妇捎去,种地。大侄儿说话间,电话那头催着上料,大侄嘴里应着:“就来,就来”,匆忙间又挤了一句:“老叔你有时间回一趟吧。”我还没来得及嗯一声,他就挂了电话。
谷雨到了,节气不等人。
原稿
大侄儿扛上行李,拎起装瓦刀灰铲家什兜子,侧身挤上南下的列车,来不及向我摆下手,迅即被后面的旅客搡进车厢过道。
父亲在外屋门口,背对着灶上端笊篱捞饭的母亲,冲屋外叨咕“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回头看看母亲,又瞅一眼灰蒙蒙的天,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门口玩耍的我说:“节气到了,什么都挡不住。”
天道有序,万物有节,二十四节气演绎着四季不同的规律。
《孝经纬》上说:“谷雨,言雨生百谷,物生清静明洁也。”谷雨节气后,熏风染林野,伯劳飞过声跼促,戴胜下时桑田绿。
谷雨 ,雨其谷于水,播种时节。
节气歌里说的谷雨种大田,适宜中原一带,较东北北部温差至少推后七八天。种大田是相对种晚田说的,大田主玉米、大豆和高梁。从中原越往北植物生长期越短,种早了,地气上不来,粉籽,下种晚,贪青。当地人说半吊子做事不成熟,差半拉节气,应该和播种农事有关。
地边儿的青草芽子将冒嘴儿,地里酸巴浆刚露头儿,根须在地下伸着懒腰。年年这个时候,父亲就领着我随社员上地。天一忽冷一忽热,社员穿啥的都有,有穿夹衣的,有穿棉服的,也有穿翻毛皮袄的。生产队长李小个子披着皮袄,走在人群前头,显得笨重而臃肿。
两挂大马车载着木犁点篓,慌慌地向前赶。到地,社员前后脚跳下车,从车上往下搬农具,有的拾起粪箕,开始往垄沟撒粪,也有的帮车老板子老黑卸马,拴犁套。马钻进犁套,老黑一扬大鞭,扽扽撇绳,“吁、吁”两声,打里的马拽着川套和外套,上垄,搬杆子。一犁下去,黑黑的土地开了怀儿,白生生的草根子和酸巴浆,见了天日,再一犁回来,合成一个浅垄,黑土刚刚搭界。
父亲右胳膊挎点篓,伸左手入篓,抓半把玉米种,微张拇指,眼睛瞧着脚下。种子三两粒一伙儿,跳进土。父亲点种,手法娴熟,垄上行走,如履平地。入土的种子老老实实地趴在父亲的脚窝窝里。这种种法叫扣大垄。挤老沟是把种子点进老垄沟,一犁过去,种子埋进土,即成。穿原垄是先把垄台豁开,点上种肥,再复原垄。扣地熨帖,出苗齐刷,挤地毛糙,像老母猪生猪娃,有先有后。种原垄土硬地板结,吐头差,减产。咋种,看谷雨后的雨头啥样,落透雨,挤好,土半干,扣,不下雨,穿。扣地,种子入了塇土,易发芽扎根,利于庄稼吃粪喝水,苗欢实,后劲足。
耲谷子糜子,前面赶犁扶耲,后面点籽踩格,踩格子后面扶拉绳,一字排开,那阵势,像舞龙,又像出征,赶上天干物燥,尘土生烟。
一气活儿下来,社员聚地头歇了,抽烟儿扯屁儿磕打鞋壳郎儿。老社员怂恿年轻人儿:“你们不想听书了?快给你六叔卷根儿烟点着,让你六叔缓缓神儿好给你们讲一段儿。”年轻社员围住父亲央告。父亲也不推,让大家地上坐,开板擂:秦琼落难卖马,关羽麦城败北,一段段儿,挠肝抓心,一个个儿,泪洒前襟。
父亲掐着点儿,掯到节骨眼儿,收口儿,撂段儿。
李小个子起身,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领社员上垄干活。下气儿活儿父亲不下垄。父亲到山坡上用脚踢几块朽木疙瘩,笼堆火,回身从麻袋里掏出一小把苞米种,给我烧苞米花吃。
父亲会说书讲古,吃香。时间一长,南北二屯都踅摸机会请父亲说书。
李小个子瞄着,拿把。哪个村来找他借人,先别着,嘴里像含个槟榔,不说痛快话,多少闹着点啥,才肯松口,回回不空手。
我家翻盖房子那年,社里王木匠病了。父亲相中了北屯万木匠的手艺,俩人换工,父亲去北屯说书,万木匠到我家打窗户门。打一套三间房窗户门,万木匠足足干一个半月。北屯社员不肯让父亲回来,暗中撺掇万木匠磨工。父亲在北屯说书吃派饭,家家好吃好喝供着。万木匠天天到饭点儿紧往家赶,到父亲吃饭那家蹭吃喝。万木匠跟在父亲屁股后头,吃了一个多月的香。
一九八一年春,生产队解体,分青苗,始单干。
那年我十三岁。
一户一畜,支不开套。我家和大哥、大姐家搿犋。
清明前,二哥早早把粪送到田里,拴齐犁套。
谷雨临近,二哥急得站不住脚,里外屋走,不住嘴儿的念叨:“这天咋还不下雨?”母亲在外屋门口喂猪打食,回头看一眼二哥:“别着急,再等等,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母亲嘴上稳着二哥,心里也没谱,手拎蒯猪食的葫芦瓢,时不时抬头瞅瞅天。
天应节气转。
谷雨前后,春雨盼至。
入夜,屋外淅沥着小雨,三家主事的来到母亲住的东屋。“大小子,你比他们大,你说说,明天种谁家的地?”母亲问炕头炕沿上坐着的大哥。大哥不语,母亲见大哥不开口,就把头转向在炕稍坐着的大姐,“大丫头你说吧,明个咋种。”大姐看看母亲:“妈,还是你说吧,你说给谁种就给谁种。”母亲又抬头瞅瞅北窗根儿站着的二哥,开口说道:“这样吧,天老爷好容易下点雨,搁谁身上都急,一替一天,明个先给你大哥种,他教书,是公家人,说不准哪天有事耽搁下,后个给你种吧大丫头,大后个我们种,剩下的再倒过来轮大襟儿。”
大姐家红儿马子,口轻有劲,打里。大哥家瞎骒马,力量头不行,看不见道乱蹦哒,挂外套。我家红骒马,个小,套川套。
种地犁田,仨牲口一犋,力道足。里外套劲头不能差太多,一个劲儿大一个劲儿小,搬上耍拉杆子,斜歪,犁不走直线,种子长出苗歪歪腚。
大姐夫当过车老板,一甩鞭子咔咔响,一个劲儿往瞎骒马背上撩鞭子。两回地下来,瞎骒马身上一道道血檩子,像小蛇爬满了背。收工进家,瞎骒马满身汗渍,汗印子渗出了白道道儿,四条腿抖个乱颤。大嫂扛不住了,凑过来和母亲牢骚:“妈,你看看他大姑父,对一个瞎牲口咋下手恁狠。”母亲看看大嫂,摇了摇头,故意岔开话题。吃过晚饭,大姐夫盘腿坐在我家炕沿儿上,一会说瞎骒马劲小,一会说红骒马不听使唤。母亲拉下脸,叫三姐扫炕焐被。大姐夫下地推门悻悻地走了。
趟完二遍地,母亲主持三家分了,秋后各拉各地。转年春天,母亲张罗够钱,从后屯老周家买回一匹红骟马。
谷雨又到了。我和二哥二嫂去种地。
两匹马搬杆子吃力,红骒马劲小,红骟马劲大,力量不足,犁箭往上跳,铧子不吃土。垄浅到人在垄沟里走都夹脚。
前院儿七叔家人口多,畜力硬,地种得熨帖。七叔每次走到我家地头,看着二哥就说:“二小子,你这地种得不行啊,垄没打起来,庄稼咋能扎下去根。”二哥说:“马不行,种不深。”“别贪活儿,多种几天,庄稼也有脾性,糊弄不得”,七叔耐着性子说。二哥听了七叔的话,慢下来。
秋后,深种的玉米双棒甩过了垄,浅垄的棒小,瘪瘪瞎瞎。
我家人口多,地薄。那几年,将闹个年吃年用。
二哥家大侄儿用四轮车种地。
谷雨开播。四轮车突突在前面走,点播机一个籽一个籽单抠儿,株距不差分毫,落土位置精准,悬铧犁下去,一去三垄,一回六根,快且深,有坐土。
点篓在车斗里躺着。二哥袖着手杵在地头儿。
刚买回四轮那些天,二哥尝试着开两回。车到二哥手左冲右突。二哥一时没把住方向盘,撞向石头墙,哗啦啦,墙散了花,车头爬上石头堆,立起来,水箱里的水喷溅到二哥前胸上,烫得二哥直咧嘴。打那以后,二哥没摸过四轮车。王大娘打趣二哥:“他二兄弟,你咋不开车了?”“不开,那玩意气死个爹,还是让我儿子开吧。”说完,二哥咧咧嘴,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胸口摸了摸。
“气死爹”叫开以后,村里和二哥年龄相仿的人,多半把车交给了儿子。我回乡下看母亲,二哥陪我喝酒,半斤酒下肚,平日不善言语的二哥,呵呵笑着,一遍遍给我讲屯里开四轮闹出的笑话。二哥讲着讲着,眼神飘忽着看窗外的四轮,像是自言自语:“好是好啊,可就是感觉没了种地的意思。”二哥转回头对我说:“屯里没人养马喂牛了,家家弄这么个铁家伙,突突一冒烟,快是快,喝油也甚哩,它喝的油比咱俩喝的酒还贵。”
二哥五十八岁那年,把地都让给了大侄。十六岁下庄稼地锄田刨垄,末了,找补回来了,早早退了休。
王大娘的儿子无后,下地回来一见二哥在小园侍弄秧棵就眼气:“二兄弟,你有福啊,我连你一个犄角儿都不如。”二哥笑而不语。
二哥家的大侄用精播机播种,用化肥代替土粪,用除草剂代替锄草,俭工省力,俭省下来时间,在屯里打零工,肥钱药钱轻巧就挣到手。
锄头在老屋檐下挂着。几件农具家什,倚墙而立。过不了几年,上锈的上锈,拔榫的拔榫,散架的散架,留也留不住了。
大侄当上了甩手农民。
二嫂盛来一碗苞米碴子,二哥瞅着饭碗冲我说:“现在种地好是好,就是上化肥、打农药,弄得饭吃着不香,我总觉得这不大好。”
大侄子,种地赶上天旱,欠了收,两三年光景,掏空老本,欠了一屁股债。侄媳妇儿看屯里一拨人一拨人往外走眼红,逼着大侄子去打工。大侄不想走,爹妈已经六十出头,上面还一个九十多岁的奶奶,自己的女儿才十岁,这一家子人,咋放得下心。
傍年根儿,大侄子和侄媳妇儿吵了一仗,侄媳妇赌气回了娘家,过年也没回。
大侄正月初六打工走了。
谷雨前一天,大侄打来电话,问我这几天回没回乡下,说他把五千元钱打给我了,让我取出来回去时给他媳妇带上,种地。大侄儿说话间,电话那头催他上料,大侄嘴里应着:“就来,就来”,紧着跟我说:“老叔你有时间回去一趟吧。”大侄挂了电话,我拿着手机还没来得及嗯一声。
谷雨到了,节气不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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