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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透过医院的窗户望月亮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1

  那天,医院窗外的月亮分外大,分外圆,翻遍记忆,第一次见。早晨五点来钟,是的,,因我平时六点左右吃药,那天比往常醒得稍早一些。
  母亲在病床上熟睡着,我悄声走出病房,楼道里已经有了病人家属——陪护一般睡不踏实,病房里很闷,出来透透气。
  走近窗户,窗外的天色浓得暧昧,分不出阴晴。但天上的那轮月亮有一刹那让我不知身居何处,甚至觉得那分明是一颗太阳,因为很亮,只是比太阳光清了些,太阳光是金色的,月亮光是银色的。
  我的身旁是一位坐着轮椅的老太太,腿上打着石膏,七十来岁,精神不错。我身处的是一个外科楼层,半月前,母亲在泌尿科,跌了一跤,大腿骨折,便转到这里。母亲平时服用阿斯匹林,需停药一周才能手术,期间必需牵引。
    电钻给她胫骨打眼儿的那天,高血糖的父亲紧张到低血糖,面色苍白,鼻息微弱,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凝聚在母亲身上的紧张情绪冲淡了不少。母亲心脏有点问题,大家都害怕再出岔子。
  医生人手不够,需要家属稳住病人的脚,儿女们站成一堆,都不敢去碰那只将遭蹂躏的脚,最后将胆小体弱的外甥女推到前面。
  高速旋转的电钻从母亲的脚后跟一侧插了进去,就像穿过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操作者面无表情,他们习以为常,不把那个当作人身体的一部分。
  母亲微闭双眼,忍受着他人无法体会的无奈恐惧和痛苦。她事后说:“其实倒不怎么疼,只是痒,就像蚂蚁在心里爬。”母亲闭着眼的时候,牙齿不全的嘴也跟着抿得下颌唇紧咬,嘴唇雪白。没人能给她使上劲儿,自己一个人扛着。
  在家里,母亲比谁都能更深刻地体会自己扛着的意义。她上学的时候,阶级斗争轰烈得很,外公顶着一个帽子——历史反革命,站在巨大阴影里的她一定觉得很冷很孤单。文革期间,与大多同学一样,她渴望加入到火热的革命浪潮中,但却无法抵御“黑五类子女,从革命队伍中滚出去”的声浪,在惊悚的环境中成长的她,性格中的不服输一半是遗传,一半来自淬砺。
  记忆中,母亲斥责我最多的一句话是“比女人还女人,泪水比尿水都多!”
  母亲是女人,她眼里出的不是泪水,喷的是火焰。母亲师范毕业分配到农村教书,那个年代女教师奇缺,在男人窝里工作,时刻会受到歧视、欺辱,母亲不得不表现出强硬的态度,与男人争待遇,争公平,争荣誉,面对不公拔剑对抗,针锋相对。也许苦日子将她性格里的柔软过滤掉了,在我小时候的眼里,她给我的是一个喜欢鸣不平喜欢与人争锋嘴不饶人的印象。
  自小我跟爷爷奶奶长大,母亲带着妹妹们在父亲单位附近的村子教书,那时候工厂搞派性,父亲的对立派指示村子里的亲属友邻欺负母亲,讥讽,谩骂,甚至恐吓,使得母亲的好斗派上了用场。多年后,母亲常常回忆那段她以为的光荣争斗史,生动叙述中体悟到当时的惊心动魄以及风云诡谲的心机较量。
  母亲的好斗细胞在血液里滋生,不仅与他人斗,也与自家人斗,为了争取自己的权利,与爷爷、伯伯们斗,与妯娌争,往往是胜利者。母亲的好斗在小家里化为恼怒泼洒在我们姊妹身上,她永远扮着严厉的角色。我们各自成家后,母亲依然时不时地同儿女们斗,但眼里的火气渐渐泛上潮气,最终被泪水浸灭。她一个人怄气,气大了,管不住眼泪,以泪洗面。一个不败的斗士,被自己打败,被疼惜的孩子们打败,尤其儿子娶了媳妇以后,她的强势之光渐渐黯淡下来,时常会在聊天时安慰自己:“人老了,看淡了,能忍则忍。唉——”

2

  母亲经历过两次手术。
  第一次是十几年前摘除胆结石。母亲的结石病有些年头儿了,病因我觉得与她早年喜欢吃石头有关。据说这种被我们称为料角的石子叫观音土,硬度不算很大,母亲一闻到这种带着土腥味儿的石头就流口水,她似乎天生拥有对付硬物的基因。
  母亲擅长与人斗,对自己则有些无力,她怕疼,听说麻药过量人就可能醒不过来了,更怕。母亲很紧张,但有一件事分了她的心。她手里攥着给主刀医生的红包,进手术室后,最担心的不是手术和麻醉,而是麻醉之前如何将红包塞给该给的人。手术那天外甥生日,我们儿女大多都不在场。等到第二天齐聚病房的时候,母亲已有精力与我们玩笑了。
  母亲在手术室超过预期时间许久才被推出来,她很虚弱,似乎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苍白的脸,缺牙一侧塌陷的嘴一直挨着枕头,动了动,动了动,也没能转过头来。从小到大,我从没凝视过这张世上最亲的脸。在我眼里,妈妈并不漂亮,她的脸有许多缺陷,长着一对凸出的门牙,眼睛很小,眉毛不细,脸上的汗毛浓,跟人争吵时脸红似火炭儿,怄气时青得如发芽的土豆皮。
  奶奶去世,跟着姑姑去村外接从外地回来奔丧的她,看她匆匆换上白裤号衫,看她挤眉弄眼,五官拼命往一块凑,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挤,接着鼻头变红,气息加重——戏剧的一幕,我有一种想笑的冲动,然而空气实在凝重,笑被挤回心头。
  这个冬天雾霾严重,更可怕的是关于雾霾的各种流言罩在人们心头。正午,从病房的窗子望出去,常常不见太阳。城市在雾里忽隐忽现,犹如幻境。
  母亲穿着病号服,脸色恢复了许多,有些血色了,但那塌下一块的嘴还明显地陷着。母亲的牙其实掉落一些时日了,平时不太明显。有一刻我忆起第一次手术时她的脸,那时她还年轻,牙齿齐全,嘴角并没塌下一块儿来,脸上没有老年斑,也没有这么多皱纹,两颗门牙也没有如今这么突出。
  母亲睡得安稳,像婴孩似的打着微鼾。手术后的母亲往往白天打瞌睡,晚上精神足,一会儿要扶她坐起,一会儿要喝点水,或者让你给她揉揉腿,换身子下的尿布。姥姥晚年躺在床上的情形,不停地使唤人,一会儿给她喂水,一会儿给她扶腰,一会儿陪她说话,后来干脆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叫唤。而今这种依赖和不自信在母亲的身上日益凸现。姥姥去世是术后栓塞所致,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最担心术后栓塞,她不停地揉搓自己的伤腿,常常将身子蜷成一团。
  那天,坐在母亲的病床边,我想起了医院窗外的那轮圆月,她有太阳一样的强光。由于前天的一夜暴雪和寒风,抹擦得月亮那般静亮,悬在空中,下面是一道山梁,黑黢黢一脉,探到天际线里,山上,积雪遍覆。

3

  术后四个月,母亲仍离不了拐杖,其实拐杖在她手里只是一个道具,拎着戳着,得一份心安而已,不能取得什么实际的辅助。走起路的母亲,蹒跚着,如学步的孩童,小心,紧张。
  其实术前,母亲这条腿已经受过伤了。
  母亲喜欢挪腾家里的摆设,过不了几天,家里的东西总得换个地方。母亲是老师,她眼里,家具就是学生,过一段时间就得变换一次座位。年轻时,一个人搬不动的家具求靠别人。我们大了,使唤我们,后来我们也烦了,不怎么帮她,她就一个人挪,趴在地上用肩顶。某一天终于闹腾到腰间盘突出,慢慢地左腿弯曲,再也伸不直,短了一截儿似的。
  短就短吧,母亲不在乎,不太影响走路。后来下楼时不小心踏空了,左腿膝盖磕到了楼梯的棱角上,歇了半个月,以为没事了。某一天,从超市提着东西回家,上楼梯的时候,左腿迈到第三步,像被施了定身术,僵在那儿。去医院拍片子,半月板裂了。医生说,还没到非做手术的地步,手术有风险,人也上岁数了,保守治疗吧。
  朋友介绍,我们去一家康复中心做理疗。康复中心在一个更大一点的城市,从我住的小城过去,驾车需四十分钟。每天下午,我带母亲去那里。康复中心在一家私人住所里,康复器械拥挤在被改造的客厅卧室里。在母亲的眼里,或许这些机器面目可憎,甚至有些恐怖,与它们的接触是不愉快的,带着任务责任。陪母亲做理疗,我难得半日清闲,一杯清水,两张报纸,母亲的理疗时间便结束了。
  母亲做康复训练的时候,我偶尔会去盯着她的脸看,这是一张日渐衰老的脸,失去水分的皮肤黯然、多皱,汗珠无法顺畅地流到下巴,褶皱里淤着。别人眼里,这张脸似乎并不显老。她最喜欢的就是人们看着她的脸故作惊讶:“呀,这哪里是个七十岁老太太的脸呢!不像不像,最多五十来岁!”
  母亲愿意相信这样的谎言,喜欢自己这张隐藏年龄的脸,她也越来越孩子似地喜欢编织谎言,为了遮盖,为了粉饰,为了家和。谎言又往往写在脸上。
  母亲发现我盯着她的脸看,以为等得不耐烦了,她带着小心歉疚地说:“咱们回吧,时候不早了。”
  其实她哪里知道,我又想起了医院窗外的那轮月亮。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遥望月亮落山,原来月亮像太阳一样留恋这个世间,拼命地抓住山脊往上挣扎。
  我没有向她提及这一切,更没有描述自己当时的失落——月亮沉没的那一刻,我觉得地陷了,城市没了,医院没了,我也化为了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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