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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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看,一棵稠李子的两个枝,一个前展,一个后合,两个黑美人,跳巴蕾。
2月25日。冬天大树叶不全掉光,我身边这棵树大叶呼呼响,预备起跑,它整个冬天一直在起跑。这是一棵辽东栎,还有棵蒙古栎,宗同族同,北方的土著。南方的树叶,水灵灵,细致煽情,自我,热爱每一天的生活。北方大枯叶,树起北方大旗,呼啦一阵,悲壮,呼啦一阵,思想。曙光阁下坡有几棵黄栌,北美的康科德也有黄栌,1845年,梭罗坐在瓦尔登湖畔的黄栌树下,一上午,一下午,看瓦尔登湖反光。黄栌树稞小,叶子瘦,一枚枚在寒风里跳荡。几块雪还未来得及化掉,趴雾霾里喊阳光,喊风,盼春天来换一种活法。凭心而论,雪在锦江山上一直尽责,现在失去了本色,但来自天上的信仰,它们不会轻易放弃。雪在天上的时候就心怀绿叶和云朵。一棵栓皮栎,举着一树的红旗,给霾里的雪助力,安抚它们化去。雪在天上的时候,比棉花还白。
转过身是几棵松,樟子松,红松。笔直,傲然,像英雄——对英雄的准确所指我一直不准确,比如斯巴达克斯,成吉思汗,江姐,王成。我猜测他们都有信仰,为信仰而生而死,一般以战争或乱世为培养基。老柞树,像老年托尔斯泰、巴勒斯。这坡的树真多。而树的姿态、形状、生长的方向又体现了它们的经历,有的果断,有的孤独,有的犹疑,有的剪不断理还乱。这棵松长像奇怪,大枝和小枝都纠结,千个百个结节,里面什么东西一直咬牙沉默,这样的矛盾,扭曲成为独特的树身,芽苞鼓涨,我预知它的开放,照常美好。树越扭曲树越接近一支古典乐。古典乐我听不懂。看树皮。树皮的经历形态也各异,腊树皮黑实,美在力度上。老松老槐的树皮裂痕深,冬青驻扎,又从深处往外涌,我从一棵老松的皮纹里揪出了一缕,闻到了大连付家庄的海浪,但喜鹊不太喜欢松树,它把家安在老槐上,大巢疏朗,大家大气,通透来自天上的光,我从下面向上,看见了大巢漏下的光,一对不停翻转的大翅膀。
满山坡的树,细枝密密生长,像人体大脑的血管神经元,细节们,对于品质和境界,你们多么重要!冬和春的过渡期,大树外面安静、保守,暗地里,无数的叶芽,内里的花苞,一刻不停向春天推进。冬天是吸收,春天是呼出,呼吸之间,二月在生发自己,生发无数个细节。土壤、风、热量、各种形式的水分,互相联络,释放信息,意在归纳整理出一个宏观、完整、顺畅、强大的系统,各个物质的精神元素,精密而有条理地发生联系,成为思路、思想、灵魂或号角。把握整体,不可单打独斗,老树的冬青,为严冬闪亮了新绿,却一直没形成大地般的、春天般的博大。冬青在大地上遭遇了孤独。但没有谁可以否认:冬青,正是随后而至的春天和它的全部色彩。
2月29日。啄木鸟的叫声保持合理的节奏。鸦鹊噪,尖厉,正在扭断一棵棵大枝。这几声鸟叫提示我,一场大的变化即将从惊蜇开始。此时,天地沉静,草木安然,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特别是鸟的叫声,完全不同于别的时间地点我曾经听过的,它们营造了林间神秘而安静,预备和等待,即将突破却仍然安定的气氛。再走,另一种鸟鸣,绷紧了一把琴弦又松开,扭转了细身向树稍射击,“啾,啾,啾”。对应节气物候,每只鸟都将采取新的行动,不同的鸟,表达的方式、态度、甚至情感取向,都有很大的差异。一群小家雀在小灌木上玩闹已经十几分钟,却一个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黄昏,一只身形不算大的鸟,在天空滑翔一个圆,扇动几下翅膀,再划一个圆——它用无数个角度组成一个时空——视野。这是一只小型猛禽,雀鹞。它飞到高处观察这面的山坡,已经划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圆,一直这么俯察、游目、聘怀。一个大钟的分针,紧紧跟随一个时针,而时针藏在天际。今天它不准备捕食,一直锻炼身体,或者欣赏自己,巩固和扩大视野,享受风速,羽毛和皮肤的快感,迷恋圆圈的圆度,把一棵大树变作一棵草。猛禽之美,在于沉默,为喧嚣指明方向。猛禽之美,在于旋即提高,继续转圈。这只老鹞子,待会俯冲,会提升世界的美感。
身边一棵蜡树,我用手握住一枝,有弹力,它给我手反馈的态度是:仍在掌控中,给以适度的反弹。
几摞书,睡前我整体瞄了它们一眼:朝不闻道,夕亦未闻。白天,山路上遇一老头儿,九十二岁,一天两趟锦江山,他张嘴的时候,锦江山的山风在他宽广的牙床上恣意徜徉。白天那只雀鹞,一直在我头上盘旋,一圈,一圈——梦里觉悟:信仰不过视野,角度即态度,读书走步尔,老子、爱默生可读,也可以白天握住蜡树枝,夜晚跟老鹞子转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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