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稿:愉悦的误读(之一)
愉悦的误读(之一):徐榕的彩墨山林
画院徐榕曾送我一本她自己的彩墨画册。画册搁在茶几上,翻翻看看很久了。我喜爱徐榕笔下的山林,屋舍,光影,宁静……隐隐不安的宁静。
我好像在等待它与我发生点什么。
和徐榕一样,我常年生活在这座山林小镇,热爱每一个沿着自然叶脉生长的小镇日子,并醉心于在未开垦的纸张上捕捉自己的表达。然而,用一种语言去解读另一种语言,是不明智的。尤其是面对静默如谜的画作。误读总会令人觉得可笑,它始终无法看见内里,然而什么事情何曾不是在表象边缘相遇呢?我们永远在两倍距离以外,像猫绕着毛线团一样轻柔旋转。误读的快乐正在于此。
开始吧。彩墨沿着徐榕的胳膊淌到我的手腕和手指上,一些文字落下。
《山之夜》
宁静而温馨的开篇。这幅画作安置在整本画册的卷首,是否意味着徐榕的讲述将从夜晚、星光和梦境开始?
整个画面墨色浓淡相宜,丝毫没有黑夜的沉重压抑感。夜色中,女画师放手让风景在纸张上自由走动,山的柔和曲线,灯光散发着暖暖的光晕,将树木的影子、几何形的山谷房屋,氤氲成了梦幻般的墨迹或黄晕的小团块,与天空和山谷中无处不在的点点小光斑相辉映,仿佛画幅中处处是神的眸子在闪动。
画幅右下角渐渐升起了云烟, 读者的视线和内心也将随之在夜光云烟中蔓延。柔软的情感,窃窃的声响,正随着水墨点染在纸张上与风景融合在了一起。山林将身形渐渐融进浓黑的夜色,想象中的山民,孩子,都消隐在山谷屋舍中。没有诱惑,疼痛和盘绕的秘密在黑夜中跳跃着,喷涌着,咬噬我们恬静的梦。
晚安,山林。女画师轻声说,放下了画笔。
《清晨钟声》
徐榕绘画中的山和小镇是她的家乡,她的作品有她作为一名画家对风景的观察,领悟,和给予事物足够的尊重,也有她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印记。《清晨钟声》中的场景,似乎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怀旧气息。
清晨的光线已经照亮远处的山峦,天空是一块清洁的灰白,然而近处的地面、树影色调深重。小镇还处在沉睡般的氛围,山坡处沿石阶而下依稀有一排房屋,房屋遮蔽了人们室内的活动。那个清晨,除了一个不在场的在场者注视风景的目光,只有一条无人行走的路。
画面在一瞬间张开,凝结,又流动。灰蓝色的清凉触感开始向画面以外流淌,老教堂仿若一座从灰蓝色水域中的升起的岛屿,而屋顶几何形的边沿正以坚硬的直线确立自己的位置和姿势。画家在清晨流露的孤独,固执和柔情进入了画面内部,进入教堂。钟声从这里传遍山谷。沉睡的山林,小镇的人们从梦中惊醒。
这是一个梦境中的教堂?一块精神的高地,内心的依托。也可以看作小镇留存下来的记忆,充溢着历史的回声。画幅大面积的阴影和不确定性,正在钟声中迎来亮度和色彩。因为描绘,我们与徐榕共同拥有了这一片刻。
《一抹阳光》
现在,阅读者将接受一幅画的邀请,走进山谷的一角,成为安静而愉悦的步行者,从小镇边沿走过,或倚靠路边石栏——你将会和女画师一样看到,或者唤醒你回到一片寻常而温和的风景:山峦、房屋、炊烟、树枝、鸟雀……一抹阳光从看不见的画幅外延轻盈到来,像温暖的微笑,像金色的羽毛,在画幅里自由穿梭,轻挂树枝。近景的树木强劲挺拔,接受着空间元素,枝梢在更高空中变幻色彩,恍若神话中的金树枝。
人物始终没有出场,没有风吹草动——这是女画师有意的拒绝吗?不像。读者从画面中感受到的不是对人群的冷漠,而是亲切邀请的诚意和美意。生命无处不在,不是吗?鸟雀正在你的耳畔啾啾鸣叫,叶片正在你的头顶安静啜饮阳光,那些房屋,同树木一样,成了安睡在温暖阳光中的生命。而我们就生活在那里,
大树之上,在无云的天空,在群山的山顶,更多的阳光正在陆续到来,每一抹阳光都指向内心和微笑。
《窗》
窗是房屋的眼睛,心灵的眼睛。所有单纯好奇心的窗都曾对存在做过试探。在这个模棱两可的框架内外,我们的视觉常常不知所措,我们的灵魂常常四处漂流。
然而在徐榕这两幅画中,窗都朝外部世界轻轻推开,没有犹疑和试探,她对自己将要迎接并去描绘的风景无限信任并充满柔情,她对自己所表现的山林的爱是那么敏感,那么真诚。她相信,那些即将到来的线条与颜色,并不是窗外入侵者。
《夏之窗》中那扇轻推开的黄色小窗,或者说站在窗内看风景的眼睛,是内心平静和外部光线的交汇点。推开的窗将我们的视线引向了外部,从而让室内沉思的存在与外部风景一起在空气中自由地翱翔。
纸张从酣睡中被唤醒,辽阔的空间等着女画师去描绘。远山、小镇屋舍和树木错落有致,色彩令人放松,愉悦,色彩能令山林和小镇开颜,能散发出香气…… “谁懂得调颜色,谁就能说出一个和谐的世界。”巴什拉在评夏加尔画作时如是说。在《夏之窗》中,山中阳光朗照,你能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夏天变成了一位躺卧窗外的美丽女子,母性的,包容性的,植物性的,色彩缤纷,生生不息。小镇的房屋显然占去了画幅较多空间,然而和谐还在,安静天地的稳定秩序还在,远山绵延温柔,树木们依然枝繁叶茂,如盛开的颜色之花。
《轻推冬窗》中的窗景则是安静的,轻逸的。山中下雪了,小镇进入冬眠,繁华落尽,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画面用的是非常淡的墨,树枝和屋檐也只用淡淡的笔触慢慢描过去,没有视觉的当下刺激,也没有扑面而来的寒寂之感。而轻推开的窗户被室内的火光映照出红晕和黑晕相融的暖光,可以想象室内炭火熊熊、光影跃动的情境。这幅画带给我的是唐诗中“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诗情,诗境。
然而消费喧嚣的时代已经到来。很多时候,我们的视觉常常从窗外的探寻又回到窗内的阴影,阳光和明朗总在一伸手似乎就能触摸的咫尺之遥。也许,从女画师山中小镇一扇窗的恬静、光亮和暖意,我们将获得这样的自省:那些我们本该有的生活和风景,去了哪里呢?
《琴声越过》
在《琴声越过》中,读者将被召唤去幻想。艺术创作中的通感几乎在毫无知觉中到来。
画面中并没有具体的琴,薄雾一般的紫蓝色,鹅黄色,乳白色,被水漫漶散开,像是整幅画作的表情。山水与小镇生活的恬淡依然是这幅画的主旋律,想来徐榕是一个情绪稳定的画家,她寻找的是适度与均衡,以及山水中清新的凉意,优雅的生机和小镇的宁静,一切都要适可而止。然而在她的笔墨里,我们总能读到光影颜色中自己的一点幽微心事。
焦距逐渐拉长,推远,退远,画面中的景由近到远,颜色也逐渐变淡,变虚。山谷中的小镇房屋、草木间有路,长长短短好多条,比较纤柔的直线,像琴弦,起初都指向明确,然而在蔓延途中有的路突然中止于一座屋舍,一片林子,有的路慢慢消失于某座小山丘的沟壑了,然而有一条路模糊又固执,一直延伸到远山的那头——这根轻柔的琴弦就这样越过了山峦,仿佛曲声中最后一个孤独的音符,袅袅飘离。
山那边更远的山,在琴音的柔波中飘浮,渐次更改着丰富的,微妙的色彩,直至视觉中出现一片朦胧的紫蓝色虚空,一片不可忽视的浩瀚水域。
我的感觉是:这条路,这根琴弦似乎在等待,在寻找什么。这样的一根琴弦(或说一条路)只负责遵循内心的召唤,许多时候创作者本人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就像一次艺术创作中的出神,没有事件,没有对现实和当下的太多关怀,也没有激烈的东西。琴声单纯,很人性,柔弱而倏忽即逝的存在,却十分动人。
《泞》、《漓》
无疑,在这本恬静的画册中,《泞》和《漓》是让我迷惑的作品。
很神秘,像谜。因为它们都没有用到各种色彩,只有浓淡墨色在相互兼容,碰撞,各种形象在簇拥与退让中交织成梦境般的情景。《漓》的画面更为密集:密实的植物,古怪弯曲的树干,所有的枝梢正在变淡,变虚,这种虚幻感,或者说虚弱感在看不见的空气湿度中蔓延,渗进近景一棵大树,大树还在维护着自己雕塑般的高大,静止,好像任何外部事件都不会对它产生影响。然而它在毫无知觉中已经变淡了,薄了,缥缈似幻觉,以致让我觉得这棵树一会儿就会从画面中消失,不见了。同一时,一些较重的墨迹趁此机会,覆盖了一些植物的茎秆,成为棱角分明的黑房屋,就像树林中一只只秘密暗箱。
《泞》中湖面上交织纠缠的树的倒影(湖面因枝干的倒影像一面有道道裂痕的镜子),湖畔睫毛般的纤柔细草,和那些将风景烹煮为一整团的墨汁,都让我觉得有耐人寻味的意蕴,却不能说出。
两幅画没有刻意经营的怪异扭曲的视觉震撼,但里面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梦的激情,甚至有难能可贵的思的深度。作为画幅外的读者,我不敢妄自揣测徐榕想通过自己的线条和笔墨表达什么,只是很喜欢墨迹在纸张上的不确定性,喜欢这样一种诉说,一种寻找,一种探险,一种思考,而不止于对眼前景物的描摹纪实。事实上,不需要任何解读,仅仅把它们视作画家一个人沉默的单向度的秘密旅行,也是令我感动的。
在西方的神话中,据说在奇遇的节日里,有些神背上会驮着一个熟睡的人,他们说,那是梦。我想,艺术工作者便是神背上那梦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