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狗儿

                          那些狗儿
                               王清铭
                             
      乡下人对狗的感情很复杂，给自己孩子的昵称是“阿狗”，但当孩子不听话时，就哗啦一声拉开大门，说：再不听话，就扔到屋外，让狗叼去吃了。我们脑中出现半个脸庞是牙半个嘴巴是大红舌头的狗的样子，马上停止哭泣，母亲也从来没有把我们扔出屋外，狗也从来没有叼走小孩子，但狗从我们小时候就这样有意无意地被妖魔化了。
      当然，我对狗的恶感不来自此。小时候，乡下养猪养鸡鸭，但很少养狗，原因是价值低。有句俗话“狗肉上不了宴席”，说的是狗肉很低廉。那时填饱人的肚子都很难，哪有余粮养狗呢？家里穷得“拿起鼎只有黑灰”，贼不会惦记着，狗的看家本领在乡下早被淡化。我们跟猪同甘共苦过，也养过会抓耗子的猫，不去计较猫叫春的时候差点把屋顶给掀掉了，但我家从不养狗，我也少了对狗的近距离观察，动笔写狗，几乎无法从童年记忆中搜索一些有用的资料。
      不养狗，自然就没有宠过任何一只狗，与狗的关系若即若离。大概是因为狗啃屎，很早就把我们嫌弃，有时看见狗，当然是小黄狗，我们会上去踹两脚，听它狺狺地呻吟，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大人老早就告诫我们说，不能看狗拉尿，那会长针眼的。乡下孩子土生土长，都不怎么讲卫生，一般都长过针眼，也就是眼眶里长个小红疱，四五天后化脓，稠稠脏脏的，弄得眼睛很难受。那时不知道针眼是一种病，只知道病因是母亲说的“眼贱”，往往迁怒于无辜的狗，一看它们走到墙角，翘起后退，就有点恼怒地扔几块石子过去，砸跑它们。乡下生活单调，狗在行“狗伦之事”，是乡下孩子较兴趣的娱乐节目，前屋后屋的男孩子都会跑过来围观，一些顽劣的孩子会抓一把泥沙，往公狗母狗接体的地方撒去，直到破坏了它们的“好事”之后，才得胜似的一哄而散。乡下父母骂孩子多管闲事，就怒斥一句“狗交尾都有你的份”，然后我们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大巴掌。
       我们能欺负的只是小黄狗，其实很多孩子都怕狗，欺软怕硬的本性在一只大狗面前暴露无余。乡下的狗看见陌生人，先会声嘶力竭地狂吠，在气势上压垮你，然后势如猛虎向你冲过来，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有点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威猛。曾经勇猛的我们几乎都吓得一溜烟跑出很远。乡下人家，来了客人，迎接他们的是狗吠，然后主人怒斥看门狗的声音，最后才是礼接客人。小孩子们有时也交流与狗作战的经验，有人说，最好是像乞丐一样手里拿一把打狗棍；有人说，看见狗过来时，要马上蹲下身子，手握两三块小石头，自然就吓退了狗；还有表演欲望强的小孩子，模拟驼背的样子，一边咳嗽，一边颤颤巍巍地走路，这样的姿势“引而不发，跃如也”……有一次，我独自经过邻村，看见路过有只狗，本想绕道走的，不提防它不宣而战，立即呐喊着向我扑来，根本没有让我使用“武功秘籍”的空隙，我惊叫一声，落荒而逃。路很窄，加上惊慌过度，我慌不择路，跳进刚插秧的稻田里，弄得一身泥水。
      有一段时间，“疯狗病”的传闻弄得村里沸沸扬扬的，增加了我们心里的恐慌。不过，乡下的狗对我挺好的，尽管我欺负折磨过它们，但从未被咬过。村里的一些农人，买了一种本地人叫“山狗炮”的炸狗东西，放在路上，狗经过时，引诱狗上去咬，一咬就爆炸了，狗头被炸得鲜血淋漓。农人把垂死的狗吊起来，往它头上狠敲几下，等它咽气后，开始开膛剖肚剥皮，血呼啦啦的。我那时就胆小，不敢靠太近去观看，杀狗的过程只看个大概。雷平阳的《杀狗记》诗中写狗主人借助狗对主人的依赖，几次用温情哄骗狗上来，刀子刺向它的脖子，直到狗抽搐着死亡。我读这首诗时，头脑里浮现的就是儿时看过的、现在已经模糊的杀狗情形，汗毛直竖，仿佛那滴血的凛冽的刀子正刮过我后背。
       对狗，我战略上没有藐视，战术上也不重视，除了黄狗和狼狗，我至今还说不清狗的种类。读过鲁迅先生写狗的文字，跟着对那些“叭儿狗”、“癞皮狗”等深恶痛绝。叭儿狗“处处表现出比主人更恶毒”，“丧家狗”“无人豢养、饿得精瘦”，“疯狗”“只会乱钻、乱叫、乱嗥、令人讨厌”，癞皮狗只会吃“肉食”不会看家护院。在公园或街上碰见养宠物狗的女子，我一般都避而远之。鲁迅说“狗是狼的本家”，这些宠物狗忘了本性，只会摇尾乞怜，我自然鄙弃。
      人们喜欢站在自己的角度来看待事物，以为我是人非，于是有了相互指责、纠纷和颉颃。人看狗也是，人会辩白，小狗不会。上初中时，教室后面有座坟墓，有一次一只小狗来到墓场，当时刚下课，有人扔石头砸狗，很多人也跟着扔。狗被砸得嗷嗷直叫，后来趴在地上。有同学说，狗有九条命，鼻子一沾泥土就活了。大家换更大的石块砸，狗血肉模糊，起初还能叫几声，后来只能动几下，最终都不抽搐了。现在我不能确定我是否也是“凶手”，但有一点我敢确认，我们的暴戾本性就在这不经意间被恶毒地激发了。
      前两年我偶尔会碰见一只残疾的小狗，后腿只能紧缩着，无法落地。这只小狗很顽强，走路靠两条前腿，它极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像走钢丝绳一般。很明显，它的后腿是被人打断的。人有时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残忍，只是我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如果我们能换位思考，站在狗的角度看待人狗共同拥有的世界，或许我们的感受就不一样了。我的同事跟我说过这样的一件事，我抄录如下：记得有一个周末喝多了，他半夜踉跄而归，月光朗朗的。在糖厂操场上遇到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狗，老跟着他，亦步亦趋，赶都赶不走。狗一直跟他到三楼门口，见它脏，我同事当然不让进。他补充说：半夜醉而归，还带只脏狗，老婆不把他掐死？狗当时那只狗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他便随口对它说，明天早上他起床开门时，你要是还蹲在门口，我便收留你。第二天早上起来，一开门，同事看见它仍然蹲在门口，顿时有泪奔的感觉，在这人情淡薄的世界，竟然还有如此痴情的狗狗，物尤如此，人何以堪啊？便决定收留它，无奈老婆极力反对，说二选一，要老婆还是要狗狗自己决定。终于还是把狗狗赶走了。
      我同事顿了顿，又说：现在还是感觉挺对不起那只狗狗的，许人一物，千金难移，怎么可以欺骗它的感情呢？那只狗狗一定是这么想的，你们人类都不讲信用，还不如我们动物呢，我呸！人模却不如我们狗样！
       假如我们站在狗的角度看，我们人或许背信弃义、虚伪狡诈、穷凶极恶，远没有狗的善良、忠诚。人们常说“狗通人性”，有几个人扪心自问：人通狗性吗？
       刚在网络上看过一个帖子，说内蒙古灵陀山下的达达线公路，四年了，一只与主人失散的小狗风餐露宿，一直在等待它的主人。我突然想到法国罗兰夫人的一句话：“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我品味再三，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