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琐记(之一)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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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菜
2012年春天,我开始种菜,在阳台上。
有了这片“菜地”,我就忙了。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先去阳台看看。松松土,灌点水,理下藤,搭搭棚架。叶子上有虫,大些的就用筷子夹了,扔得远远的;如果是密密麻麻的小虫,捉是不行的,得喷点药……没事做了,就在“地”里看看转转——阳台长六米,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称得上“转”了。早上起来,去阳台看那一片绿,感受蓬勃的生机,一天的心情都好。晚上看书久了,也去“菜地”边站一站。闲下来的时候,拿手机给它们拍个照,又拿尺子量一量,看植株长高了多少,叶子长大没有;数一数花开了几朵,枝桠分了几叉……到了夏天,用竹杆和木棍搭建的瓜棚豆架上,南瓜、苦瓜、丝瓜、豇豆的藤蔓相互缠绕,叶子密密匝匝地满布着,红黄白各样的花儿竞相开放,此时搭一把躺椅,抱一本书,在一蓬绿荫里随意翻翻。河下的水在流,楼下的绿树中偶有一两声清脆的鸟语,风从远处吹来,凉凉爽爽的,抚弄叶子发出簌簌的声音……那感觉,极好。
不久,瓜棚豆架上挂满了鲜嫩欲滴的嫩瓜嫩果。辣椒也长大了,一株树上,大大小小几十个,吊在青枝绿叶间,闪着诱人的光。周末,妻在厨房做饭,说要几个辣椒,我连忙拿把剪刀去阳台,剪一大把青青的辣椒,在水里洗得水淋淋的,交妻在案上切,然后下锅爆炒。我曾写过少时在乡间的生活,有这样几句:
“我们总是这样:要炒菜了,才提个篮子去地里摘。菜地在房前屋后。辣椒、葱蒜、丝瓜、蕃茄……又鲜又嫩,想吃什么摘什么。回屋稍作选择,用水洗过,然后上案,切块切片切丝,下锅油炒,端上桌来——从采摘到食用,前后不过一二十分钟。端上餐桌的蔬菜,是水淋淋的鲜,看着养眼,吃来香。一日三餐,我们都享受这样的美味。”
不过,现在是在城市的阳台种菜,跟从前在乡下到底不同,“地”少,菜也不多,不能天天去地里摘菜吃。除此之外,其他颇有些相似。好像,我在城里过上了乡下那样美好的生活了。
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棚架上都挂着一大蓬绿。各种各样的花次第开着,没有空着的时候,小小的蜜蜂飞来飞去,成天嗡嗡嗡地叫。天气好的时候,又有闲了,我们各自搭把躺椅,歪在瓜棚豆架下。瓜果就吊在我们头项,花香一缕缕飘散,几只什么鸟飞来歇在藤上,忽然看见有人,又噗地一下飞了。这种时候,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闲着,多好。
说话间,又是春天了。前些天,我把瓦盆里的土都翻了一下,添加了土和肥,只等菜市有人卖菜苗了,就去买些回来栽种。
想一想,该是种菜的第四个年头了。今年又会收获许多罢。
看飞机
站在阳台上,偶尔一抬头,看见明净高远的天空,有一架银灰的飞机,不慌不忙,慢慢地飞。很小,像谁家的孩子在放他的纸飞机。它安静地飞着,没有一点声音。飞机肯定是有声音的,只是我们听不见。因为它飞得太高。也因为,我们耳里充满了喧嚣的市声,飞机的声音进不来。它就那样无声无息地飞过巴城的上空。姿势优雅,像纸船在河面漂移,像鹰在蓝天滑翔。
有时候,两架飞机相跟着在天上飞。一架飞到天空中间了,另一架才从南龛坡那边过来。都拖着两条白带子。飞的是同一方向,但不是一条路,白带子也是分开的。它们横在天空,像谁在蓝天上画了几笔。有一天傍晚,天上竟然同时出现了三架飞机,都从南龛坡那边往北龛寺飞。当然,前后间隔了很长一段路。还是无声无息,好像几个人埋头赶路,连话也顾不上说。我们议论,它们是不是飞得一样高?如果后面的飞得快些,赶上前面那架,会不会撞上呢?没有结果,因为它们很快就飞过去了。
看到飞机在天上飞,我们会呼叫屋里的人出来一起看。像孩子那样,对着天空指指点点。在城市,因为污染,空气浑浊,能看见天上的飞机,越来越不容易了。
少时在乡村,我们经常看见飞机。关于这个,我也写过一段文字——
每天都有飞机从村子上空飞过。阴天,飞机在云层上面,只听见嗡嗡的声音,从小到大,又从大到小,然后消失。
天气晴朗的时候,天空一望无际的蓝,飞机来了,如一只银白的小鸟,我们仰头望,脑袋从左转到右。有时飞机在很高的天空慢慢飞,声音小。有时飞得低而快。它飞过去,到另一个村子了,声音还在我们头上。
晚上,它们好像飞得更高些,闪着灯,像眨着眼睛,在星星之间穿过。
每次飞机来了,我们挥手,叫它下来,可能是天空太高吧,它没有听见,飞走了。
不下来就算了吧。飞机不走别的村子,偏从我们村子路过,我们就很高兴了。
几十年后的今天,在乡村,飞机当然还能看见的。令人高兴的是,在这座城里,也能看见飞机。这么说来,巴城的天空,还跟乡村的天空一样明净。
飞机给人无穷想象,也打开了我们的思路。我们想象,在天上看巴城,会是什么景象。如果跟着飞机走,能看到些什么。我们坐过飞机,这些想象轻易就展开了。当然,脑子里随即出现了一些从天空俯瞰所看到的山坡河流及街道、桥梁,这些都一晃而过,模模糊糊。这些景象都是虚拟的。人还站在巴城一栋楼的阳台上呢。
听说,在别的城市,像我们这样看飞机,几乎不可能了。但有人回忆,几十年前,任何城市都能看见飞机的。那时,那些城里的天空也湛蓝,空气也干净。谁知后来空气变得这样坏,连飞机都看不到了。连飞机都看不到,在这样的城市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
但愿巴城永远能看到飞机。
耍
休闲娱乐,我们叫“耍”。这耍也是人生要事,耍得高兴,耍得安逸,能愉悦身心,可延年益寿;耍得不好,心里郁闷,精神萎靡。看看巴城人是怎么耍的,耍得如何。
打麻将,各地都玩得很热闹,不只巴城如此。但是呢,巴城与别处确有不同。比如茶馆,巴城的茶馆不是拿来喝茶的,是打麻将的地方。男女老少,识或不识,都可凑成一桌。他们把这个叫做“娱乐”。走在街上,如果有人打电话说“去娱乐娱乐”,那是邀人打麻将的。茶馆总是人满为患,去晚了没位置。街上几个开店的,偶有空闲,在街边树下扯开桌椅,也要摸上几把“娱乐娱乐”。逢年过节,不好去茶馆,一家老小自备麻将在家里“娱乐”。周末,三朋四友相约到城郊“农家乐”玩,并不看风景,一见面就坐上桌子,噼噼叭叭搓起麻来。打麻将,是拿钱说话,有输赢的。可他们玩得很潇洒,把输赢看得淡,输了不在乎,赢了也不在乎。这是“娱乐”嘛。
跳广场舞,是从外面引进的,这几年火得很。各小区,凡空地,总有一群人踏歌起舞。早晚都有人跳。一群人找不着地方,等人家跳完了,借别人的地儿跳。小区的露天停车场也借来跳,跳完了你再开车进来吧。广场上人更多,七八拨人混在一起跳,音乐互相打架。外地是大妈跳,巴城是男女一起跳,老中青齐上场,场地不够也正常。为啥跳得这样起劲?都说:这还为个啥呢,跳起耍嘛。
十几年前,巴城开始扩张的时候,一下涌进许多乡下人(我是其中之一),其中有不少老头老太。在乡下,他们从早到晚忙农活,忽一日进了城,忽然闲下来,很不习惯,总想找些事来消磨时光。找来找去,他们瞄上沿河两岸的空地了——那么好的土地,却长着杂草,太可惜了,种菜多好呀。第二年春天,河边的空地都种上了蔬菜。地分成一块一块的,分别种了葱蒜、辣椒、波菜、黄瓜、苦瓜等等,占地多的,还种起了油菜、胡豆、碗豆。有的地块周边围了篱笆,很像乡下人家房前屋后的菜园子。他们从早到晚在地里忙活,施肥,除草,捉虫,蔬菜也长得出奇的好。可是有人说,这还像个城市的样子吗?应该制止。果然就不准在河边种菜了。那就回家种去吧。于是在各自阳台放些盆盆罐罐,继续种菜。住顶楼的,在顶楼堆土成地,住底楼的,在屋前开出一片地——也热热闹闹种起园子来。种出的菜,也是要吃的,但如果说种菜就是为了吃,他们不同意——“能吃多少呢,就是弄起好耍。”
巴城周边山多,春日,一家人到山上搞野炊。风和日暖,桃红柳绿,在草地团团而坐,摆开锅碗瓢盆,煮汤圆,吃烧烤,拌凉面,男人还喝点小酒,真是其乐无穷。下山来,遇到熟人就说:“我们在山上耍得好安逸。”
看热闹去。街上什么热闹都有,看人家跳舞,看人家唱歌,看人家下棋。
逛街去。买相因去……
巴城人大致就这样耍。耍法不多,也不怎么高明,但耍得开心。这“耍”,实是对生活的热爱,也是一种散淡,一种超脱,过些年,可能会有新的耍法,但不管怎么耍,这些散淡这类东西怕是一直都有的。这是巴城人的基因。
逛街
这是春天。晚饭后,六点多吧,出单位大院,过麻柳湾大桥,往老城走。没什么事,就是逛街,当然,顺便转转书店。
到街心花园处,顺脚进了新华书店。在文学和社科区转一转,有时也去楼上的音像制品区看一下。偶尔买本书或一两张CD,更多的时候,什么也不买,空手出来,沿街右行三百步,去附近的零点书屋(巴中中学后门对面),有可买的买,无可买的走人。因为经常来逛,店中图书,大致了解,来了新书,也一目了然,所以费时不多。之后,纯粹逛街,一边走,一边看两边风景,看街中汽车奔驰,看眼前走过的各样人等,听路边商店招徕路人的刺耳音乐。经电脑城下,过三号桥,到江北滨河路散步——那条路宽敞安静,在树荫下散步,颇有舒适之感。时间差不多了,从某条小巷折进去,到江北大道,往状元桥方向走。上夜班,去单位编报。不过,天时还早,就不急,散步那样,不紧不慢走。
第二天傍晚,还是六点多的样子,又去逛街。这回是经巴人广场过三号桥逛到老城,在二中附近的私人书店看一看,我曾在这里买过几本书,其中一本是日本学者所著《中国思想与宗教的奔流:宋朝》,买回一年多,也没兴趣读,不知当时何以看中。很多书是塑封的,书中到底说的啥,要翻一翻才知道,再说,乱翻书也是逛书店的妙处,可店中老板不许拆,拆了必须买走,这就大失逛书店的乐趣了,往后便去得少些。这且不说,还是逛街吧。又沿街转到文博书城(中心医院对面),这里有杂志卖,今年初在这里买得一册《收获》,上面载有迟子建的长篇新作《群山之巅》。转一圈,选了一两本书,店员送一个印有书店名称、地址及电话的袋子,把书装在里面,提着在街上走。经一小那条街,到蓝湾国际那边的滨河路散步,走两个来回,然后沿滨河路往上,经麻柳湾大桥过河,回单位上夜班去。
第三天晚饭后,不去书店了,只在大街上逛,顺便看看几个摆在街边的书摊。冷摊负手对残书,站在那儿,一一看去,有兴趣的,蹲下翻一翻,看中了,议价,买下,又去下一摊。多年前,在书摊上买过好些书,价廉,物也美,比如杨绛翻译的《堂吉诃德》等。有一回,意料之外,竟然在一小巷见到《康熙起居注》,中华书局的本子,很厚,虽有些破损,也买了回来。
第四天第五天,书店书摊都不去了,单纯逛街。
到下一周,傍晚还是逛街,顺便转转书店。其实是把上周走过的路一一重走一遍。
我的逛街,大致如此。
补丁
时间像一段布匹,当它挂在我们眼前时,看上去是一整块,崭新,闪闪发光,但是等我们拿到手里,发现它不知何时变得十分陈旧了,上面缀着很多补丁。
每天,我在零打碎敲的时间里过自己的生活,那些完整的、最好的时光,比如白天的上午和下午,晚上午夜之前,我都在单位干那份糊口的工作,凌晨上床后睡不着那会,早上刚醒那会,才想起自己的事,比如一篇文章的标题怎么拟,某篇文章如何写。
在家,事多;在单位,事更多——有人来说事,找人来说事,看稿,改稿,写稿,教人写稿,教人改稿……累得不行。我很是发愁,日子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过去?时光都这样消磨掉吗?有些害怕,却无计可施。生活把一切安排好了,耐着性子吧。
当然,有时候,在忙乱的间隙,忽然会有一会儿闲下来,无事可干。这种时候,我好像早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一点儿茫然也没有,很果断的,赶忙拿出自己的私活来做。就好像从公家的时间上敲下一小块,拿来私用,既有一些偷来的快感,又有一些隐隐的不安(这算不算贪污),怕人家知道,因此遮遮掩掩。我的私活是什么呢?读几段古文,或今人新写的一篇文章,有时写我自己前几日没写完的一篇文稿。读着写着,有人来了,赶紧丢一边去,又开始工作。我的文章,大多是在这种偷来的闲暇里写的,昨天一段,今天一段,明天再来一段,后天完稿,文长不过千把字,却写了三四天,甚至一两周。作文,这样不好,文章的气脉时常中断,一口气接不上,就废了。就是接上了,连续不好的话,会有很多“补丁”,让人觉得不舒服。
我的文章,跟我的时间一样,都是打了补丁的。现在,你看到的这篇短文,是我在两天内写成的。跟我的许多习作一样,它也是有补丁的。作为外人的读者,可能看不出来,但我心知肚明,还知道这“补丁”打在什么地方。
在物件上打补丁,本意是修补缺陷,如果手艺不错,也可能起一种装饰作用,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如果,我这文章里的补丁,也有这种效果,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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