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癖少年的形而上追寻及幻灭——品读经典《阿拉比》

           周苇杭

   那少年必有一双异常清澈的眼眸，一潭碧水般的明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的世界。幸好这个世界一以贯之的麻木不仁，否则会自惭形秽，吓一大跳。这样纤毫毕现的摄像头儿一样的挑剔的眼睛，任谁也经不起打量！幸好这世界是蠢笨惯了的，浑然不觉，依然故我，一如既往地，蓬头垢面，颟顸可笑。

   如通往死胡同的北里奇蒙德街，如果不是有基督兄弟学校的孩子课余时间在此玩耍，平添几许缤纷的色彩，这里便死一般沉寂与颓败。死胡同尽头充满霉味的荒僻的二层小楼，就是少年的家。家里竟然没有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双亲，不说慈母严父，哪怕单亲也好，至少还有个可以依偎撒娇的母怀，或能够依傍的宽阔的肩膀，即便不能兼得，也是慰藉，也挂牵。然而没有。少年是蔓草般寄生于此，他唤这里的男女主人姑父，姑妈。他是乔伊斯笔下的男版黛玉。

  男版黛玉的愁眉与泪眼，自不会可怜见的挂在脸上。而是种子样深深地埋在心里。虽然野孩子一样的疯跑，在萧条寂寞的北里奇蒙德街，或街后黑暗泥泞的巷子里，再到散发难闻气味的马厩里，看马夫好耐性地一下一下儿梳马，或哐哐敲击着扣上的马具。宁可忍受马厩里的骚臭味，暮色黑老鸹一般乌泱泱罩下来，少年却迟迟不愿回家，能躲则躲，能捱就捱。

   家是阴森且充满霉味的。

   更何况少年摄像机般的眼睛，已在黑魆魆又脏又乱的周遭，抓拍到一缕橘色的暖融融的光，扇形的光影里是一个圣洁的少女。不知是温暖的光照亮了少女的美丽还是圣洁的少女闪着美丽的光辉。总之，这橘红的光，照到了少年的心坎上。

   还好，美丽的少女不在天上，她一样在尘世，她是小伙伴曼根的姐姐。她也只是邻家的女孩。少女出来叫弟弟回家吃茶点。“她在等我们，灯光从半掩着的门射出来，勾勒出她的身材。她弟弟在顺从她之前，总要先嘲弄她一番，我则靠着栅栏望她。她一移动身子，裙子便摆来摆去，柔软的发梢甩到这边又甩到那边。”

   这少女是一颗酸酸甜甜的种子，不安分地埋在了懵懂少年的心里。

   也像宝玉之于黛玉一样，这少年有了自己心事。

  “每天早晨，我躺在前客厅的地板上，望着她家的门。我总是把百叶窗拉下来，只留一英寸不到的缝隙，那样别人就看不见我了。她一出门走到台阶上，我的心就呯呯跳。我跑到客厅，抓过自己的书本就跟到她身后。我总让自己眼中有她棕褐的背影，快走到我们得分开的地方时，我便加快步伐超过她。一个又一个的早晨，都是这样的。我除了几句日常客气话，再没有对她说过什么，可她的名字却像一声传唤，会调动我全身的血液喷发愚蠢的激情。”——这是爱情吗，是，也不是。爱情的本质是什么呢，是生命的活力，是荷尔蒙。我们年少时，尤其懵懵懂懂豆蔻枝头时，我们的爱情，就是爱上了自己理想的投影，对方不过是自己的投影仪。投影仪的爱情，把自己弄得神魂颠倒痴痴呆呆。少年的心灵就像一架竖琴，她的一言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就像在琴弦上划过的手指。

  少年时的爱情之所以美好，在于只关乎心灵的悸动，而无关乎物欲与肉欲。

  少年的周遭一如既往地污浊，然由于心里有了那橘红灯光下美丽倩影的招引，少年似乎可以隐忍那集市中跌跌撞撞的醉鬼、锱铢必较的婆娘、工人们大声的诅咒、守在成桶的猪颊肉旁尖着嗓子吆喝的店铺伙计、街头卖唱的用鼻音哼唱着奥多若万•罗萨的曲子——这些闹声汇集成少年对生活的唯一感受：想象中，自己正捧着圣杯在一大群仇敌中安然走过。

  那盛着基督血的圣杯！圣杯一样纯洁美丽的情感！少年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傲然地穿越鄙俗、喧嚣与龌龊。

  少年的暗恋里像信仰一样神圣的少女终于开口了——她的话于痴恋着的少年而言，无疑于神启：“她问他可是要去阿拉比？那可是个很棒的集市！她真想去啊。
　　——那你为什么不能去呢？少年问那女孩。
　　她说话的时候，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手腕上的一个银手链。她说，她去不了，她那个星期要在修道院静修。她的弟弟和另外两个男孩子正在抢帽子，我独自靠在门栏边。她握住一根栏杆的尖头，朝我低下头。我们房门对面的路灯映照出她脖颈白皙的曲线，照亮了垂落在脖子上的秀发，又落下来，照亮了她搁在栏杆上的手。灯光洒落在她裙子的一边，正照在衬裙的白色镶边上，她自然地叉开腿站在那里的时候刚好瞧得见。

你真该去看看，她说。”

   于是像信仰一样神圣的少女推荐的阿拉比成了圣杯一样神圣的化身，在少年的心中。阿拉比就是天堂的模样。阿拉比就是曹雪芹的大观园。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就是空中楼阁，海市蜃楼。

   幻灭是必然的。只不过对十几岁的少年，未免过于残酷。实则乔伊斯开篇就埋下了伏笔。

   教士，死了。

   花园荒芜了。

   花园中间只有一株苹果树，四周零零落落的几株灌木。一棵灌木下死去的教士留下的一个自行车打气筒，已经锈蚀斑斑。

   这个花园应该就是伊甸园的影子。

   亚当夏娃早已被放逐。教士便是上帝派到人间的使者，找到贬谪者，指给他回家的路。

   然而，教士还没完成使命，就死了。

   少年误把少女认作了那指路的人。

  “阿拉比”的幻灭是必然的。

   少年刚来时，大半个厅堂黑沉沉的。逡巡一会，就听见长廊尽头传来熄灯的喊声。顿时，整个大厅漆黑一片。

在想象中流光溢彩的“阿拉比”，竟然比夜还黑。

      只有少年的双眼中燃烧着痛苦与愤怒的火光，闪闪亮。
     一样响亮的，还有少年手捧着的无形的圣杯，跌碎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
      我想，这少年不是别人。这少年，曾经是我，曾经是你，曾经是他和她。
       如今，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未曾见好，却愈发地不堪了。
而洁癖少年早已与他所厌弃的世界和光同尘。
      这才是真正的幻灭。彻底的幻灭。幻灭得那样彻底，决绝。
           但愿，不是我想像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