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关镜像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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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关镜像
记得连续好多年,每逢夏天有暴雨,“到某某城市去看海”便会成为一句时髦的调侃话语在网上流传。而当全国各地城市成为一片汪洋时,青岛的下水道系统得到了称赞,因为这几乎是唯一一座不被淹的城市。那时,青岛便在我心中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下水道被誉为城市的良心,一座城市的良心是好的,她的外在应该同样是美的。青岛之行,让我的想法得到了印证,并且给了我更多意料之外的惊喜。
抵达青岛之后,我们直接来到海边。鲁迅公园的海边,并不像我之前所想的那样,是平坦的沙滩,而是一堆堆、一簇簇红色的礁石。这些礁石仿佛把海变得锐利起来。但在远处,海仍然烟波浩渺,无边无际。走过一片沙滩平缓的海水浴场,我们就走进了八大关。这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风景区,没有围墙也没有门票。当我们询问一位在自己别墅中清扫垃圾的老人,他告诉我再往前走。我走出来,就在门牌上看到这幢别墅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而它,正对着海。这条路的确不是某某关路,不在八大关之列,但对我们而言,这里的确已经是风景,我在想象中曾经勾勒过的风景。真正的风景是没有围墙的,没有被功利之心和世俗之名给圈起来,还保留着生活的氛围和事物的本来面貌。只有真实的生活和作为风景的事物融为一体,对于一个真正的旅行者来说,才能够真正成为一道风景。曾经有人说过,旅行最重要的不是看所谓的风景,而是看人,看不同地域的人是如何生活的。当我们去看人,看生活,意味着我们的旅行不仅仅是从自己生活的地理环境中跳出来,而且是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跳出来。这样跳得更高,看得也当然更远;也真正成为一个自由的人,这样的旅行也才是自由的旅行。
从海边走过时,我的脑中一直有一个成语浮现,就是“望洋兴叹”。这个成语大概是一位长期在内陆生活的人所想出来的。我在大海边,就明显地体会到了这种感受——海的庞大,渺远和它的千姿百态,足够让一个内陆生活的人感慨万千。在来到海边之前,大海在我们的想象中几乎已经构成了一个乌托邦。在海边散步、嬉戏、游泳,仿佛都比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这样做多了一层光环。仿佛来到大海边,我们就能得到完全的自由,就能够忘记世俗烦恼,进入一个奇妙的世界。但我们在海边散步、嬉戏,这个乌托邦仿佛并没有立刻到来,散步、嬉戏等无法构筑一个完整的生活的乌托邦体系。只有走进八大关,走进青岛的那些老建筑和街道,这个乌托邦才有了真实的载体。这些海边的别墅不仅在建筑形态上塑造了一种优雅的生活模本,而且在建筑年代上也把我们引入一个已经远去的时代。同我问路走进的那家别墅一样,八大关的建筑大部分诞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抗日战争之前,那个时代正是中国经济文化发展的一个高潮期,这些建筑许多也都出自中国建筑师之手。看着它们,那个时代仿佛也变得伸手可触。
如果说那些粗砺的礁石和平缓的沙滩不足以构成生活的全部,那么八大关这些别墅、街道、花园让关于海边生活的想象得以落到实处。如果仅能容纳人们嬉戏、散步、游泳,那么海还不足以构成生活。这海边的别墅让一切变成了可能,它们把人与自然完美地联系起来,让海边的散步也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因为出了家门,就是海边。而这些别墅建筑也是能够与海边的自然环境相融合的。从文化意义上,这些明显的西洋建筑也与中国的海没有明显的冲突。
海与河流湖泊在视觉上的差异,除了海的烟波浩渺,还在于它没有明显的边界。海的远处即是天空,没有为我们的眺望提供一个明显的支点。在视觉意义上,它只提供此岸,而没有提供彼岸。于是海成为了我们陆地生活经验断裂的地方。海的那边是什么,便成为了许多看到海的人心中涌现出的问题。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答案只能由想象来完成。而这想象中,异国风情是它的重要组成部分。当视野从想象中重新回到陆地,那些别墅风格的建筑,便与这想象相对接,为彼岸的想象提供了此岸的供词。此时,大海仿佛成了一面镜子,与异国相连的镜子,那些建筑,便成为这面共同的镜子所倒映出的镜像。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中国传统木结构建筑与海仿佛是有隔阂的。在实用性上,木材不耐海边的潮湿,使得它的寿命大打折扣;在文化意义上,中国传统建筑往往是与山川河流相依,它的木结构本身便是趋向于山林的一种美学趣味。中国山水画中,往往会有中国传统木结构建筑作为点睛之笔,以表现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但这样的山水画中,却少有呈现海的。如果说山水文化是农业文明的重要篇章,那么海洋文化则是商业文明的重要篇章。而这样的海洋文明是从西方发端的,海边别墅应该算作是这种海洋文明的一部分。曾经几次去过海边旅行,到过上海外滩、厦门鼓浪屿,这些地方恰好都是此类建筑的聚集地。这些地方也都是游客的目的地,与其说游客是去这些地方看海,不如说是这些建筑给大海的无边无际提供了一个可以让想象登陆的彼岸。
与这些地方比起来,青岛的八大关并不逊色,甚至让人更为惊艳。它被称作万国建筑博物馆,俄、英、法、德、美、丹麦、希腊、西班牙、瑞士、日本等二十余个国家的建筑师曾汇集于此,留下了古希腊式、罗马风式、哥特式、文艺复兴式、拜占庭式、巴洛克式、洛可可式、田园风式、新艺术风格式、折衷主义式、国际式等多众多建筑风格。比较这些西洋建筑的不同,是不容易的,而要把这些建筑与我们所居住的当代建筑比较,则容易得多。抛却国别建筑风格的不同,对于优雅空间与细节的营造是这些老建筑的一个特色。许多可以用简单的直线完成的地方,它们都用了程度不同的曲线;许多可以忽略的细节,它们都刻意地突出。这些细节的营造,似乎在强烈宣示着它们对建筑实用性的远离。相较而言,当代中国城市建筑无疑是实用性建筑的典范,它的最大特点就是去装饰性,直线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而细节,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以窗户为例,当代民居建筑中一般使用铝合金推拉窗,传统的平开窗几乎已被淘汰。这种推拉窗在增强了实用性之后,却减弱了它的装饰性,甚至减到最低。它几乎只是用透明的玻璃取代了墙。它在实质上,是一面窗户,在形态上,却只是一面透明的墙。而这些别墅里所使用的大多是平开窗,给了窗户以立体空间。当窗子打开,从建筑的侧面看,它们便如两扇翅膀。而翅膀的意义是什么?当然是飞翔。这与为安居大地提供最舒适场所的房子的意义正好相反。因此,可以说,它在弥补一座房子在观感上踏实有余,而轻灵不足的缺陷。在游览期间,当我将摄影机镜头对准一扇窗子时,正好屋子里的人推开了它们。从开窗者的表情上,我仿佛能够想到他如放飞一只鸟,看它的翅膀腾起时的那种轻松与喜悦。
而当代民居建筑惯用的铝合金推拉窗所省略的,不仅是空间,还有色彩。在那些老式别墅建筑中,有些窗户的玻璃是涂上了颜色的。这样的窗子往往被分成许多格,每一格都被涂上了不同的颜色,使窗户的装饰性更强。这些色彩纷呈的窗子在遮挡了外来视线的同时,又向它们暗示了被遮挡物的无限可能性。而这无限可能,正是靠居住者的个性来完成的。
相较于这些建筑的其它特色,窗户也只能算是小儿科了。那些有罗马遗风的爱奥尼、多利克、科林斯石柱,颇有精神感召力的哥特式尖顶,拜占廷和伊斯兰风格的拱门,精美绝伦的浮雕及雕塑,精巧构思的露台和拱廊、挑台,则几乎把西洋建筑中的精粹呈现在我们面前。相较于那些删繁就简的中国当代民居建筑而言,这些独特优雅的空间造型,或繁或简的装饰,把这一所所实用的房子变成了一件件艺术品。我便是以欣赏艺术品的眼光来欣赏这些房子的。有人曾经这样界定艺术,即:与现实生活之间产生距离,是构成艺术作品的一个条件。我之所以能以欣赏艺术品的眼光欣赏它们,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它们与我们的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感。我想这种距离感的产生,不光因为建筑风格不同,建筑年代不同,更是因为当代民居建筑中缺少优雅,缺少个性,更缺少诗意。
这种诗意的产生,不光因为这些独特的建筑,还因为与那些建筑相协调辉映的环境。抛却每所别墅中种满了花草的院子不说,这里每条街道旁边都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几乎可以算作是一个狭长的花园。而树木最多的花园,便是靠近海边的。单是花园与别墅之间的街道,便值得大书特书。这也许是我见过的最为干净的街道,我们走在上面,想留下一个脚印,都是徒劳。而真正让我见识到它的洁净的,是一位晨跑的老人。这位老人不急不慢的步履,让我们确认他是在晨跑,但他却没有穿鞋子,光着脚在跑。让我们进一步确认他的居民身份的是和他一起晨跑的小狗。游客应该是没有带着自家的狗一起晨跑的条件的。至于为什么光着脚,我想一是因为这条街道的洁净,二是因为这里紧临着海,他可以直接跑到沙滩上。而他光着脚的晨跑,不仅让我们见识到了这条街的洁净,也让我们见识到了这里居民的真实生活。如果说那些大门紧闭的别墅为我们提供了关于这里生活的想象空间,那么这位晨跑的居民则是这种生活的内容:带着自家的狗在家门口的林荫路上赤脚晨跑,然后直接跑到沙滩上,再跑回来。这不仅意味着这里生活环境的优雅,同样意味着生活方式的休闲健康,更意味着人与生活环境的完美相融。
我们所见到的生活,当然不仅仅是一个晨跑的人,而这些别墅的大门,也不都是紧闭的。我们走进其中一个别墅时,主人正在打扫庭院。我们问可以进来吗,他回答可以。因为这段回答,我们像是不光进入了这个庭院,也同样进入了一种生活,只是依然浮光掠影。我们与别墅合影,即是在掩盖这种进入的即时性,表面性。我问这位正在打扫卫生的主人在这里生活是否舒适,他并没有直接地回答是与否,而是说:“无所谓舒适不舒适。”这样的回答也许更接近生活的真相。生活永远是复杂的,不单单是地理条件和生活环境就能够决定生活本身。同时它也把海边的生活指向了另一个层面:与风浪有关的海边生活的意义指向的不仅仅是舒适。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幸福感是比较得出来的,外地的游客由于环境的改变更容易通过比较而得出结论,而对一直生活在其中的居民来说,这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不容易比较,也不容易跳出来给予客观评价。
而对于内陆居住的人而言,面向大海居住,似乎就是浪漫、温馨而舒适的。大陆型诗人的代表海子在诗中这样写道:“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实际在海边居住的人,只是一句“无所谓舒适不舒适”,也许这正道出了想象与生活之间的差别。我们在八大关行走,就是非生活化的,带着一种旅行者的新鲜与激动。但我们面对这样的风景,所想的却是在这里生活。由于这种想象,它们比纯粹的风景更多了一层含义,即它们为我所想象的“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提供了一个地理标本。作为一个旅行者来说,也许无法在这里居住,也带不走那些风景,但却可以把它们所传达的意义留在心中。在这里,旅行者的身份就好像是一面镜子,而这些景物,便成为了一种独特的镜像,旅行者能够带走的,只是这些风景的镜像。要想让它们离自己近一些,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记忆和思想的镜子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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