秕谷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祖母走到木箱旁,伸头,窝拢嘴,深吸一口气,对着木箱上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吹去。
木箱齐胸高,下面用木架子垫起。箱子主要是用来放衣服,也用来藏糖果桔饼等等。这些吃的东西,在箱子最里面,用衣服遮着。傻小子的眼里,这个箱子就是一个糖箱子,视线不时被粘住,难以剔开。求祖母忘记把箱子上锁!傻小子常学着祖母的样子,偷偷跪在神堂前祈祷。
煤油灯上立着黄豆大的火苗,火苗正明里暗里和屋里的黑暗较劲。忽然,火苗看到一张长满皱纹的脸凑过来。它在自己不明朗的光线里,看到这张脸的主人前额雪白雪白的头发,而后面的部分,已被黑暗霸占。火苗不服气,想赶走黑暗。这时,一股强劲的风朝它吹来,快到身边时,却东奔西跑,四散分开。只余几丝几缕,缓缓荡过。
背后的泥墙上,祖母变得高大了。高大的祖母在泥墙上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火苗恢复平静,泥墙上的祖母也站稳了。
祖母有些难过。唉!叹了一口气。若是以前,吹这盏煤油灯,哪用得着这么费劲。她抿抿嘴,嘴唇就抿进了曾经牙齿居住的地方,凹出一条缝。她再探出头,更靠近煤油灯,“呼——”。
终于,火苗抖了抖,失败离去。祖母摸着木箱,定定位置。她往前移三步,再往左移三步,伸左手,摸到床的木架。
祖母躺下,睡在床里的傻小子再往里挪了挪。
“一”。“一”。
“二”。“二”。
……
祖母在教傻小子数数。还没数到十,潜伏了一天的老鼠,兴奋地从洞里跑出来,爬柱窜梁。那热闹,像小学生们的课间十分钟。兴奋容易出现纰漏。一只老鼠从梁上摔下,落在蚊帐的补丁上。补丁很密很扎实,老鼠不用担心会穿破蚊帐,摔得伤筋断骨。
蚊帐的上方迅速抖动,水波一样,一圈一圈飞快漫延,整床蚊帐都迅速抖动。傻小子感觉到自己左边的蚊帐在抖动,悄悄往祖母的身边挪了挪,紧紧闭着眼睛。人怕黑,老鼠贪黑。傻小子闭着眼睛,四周一片黑。张开眼睛,四周一片黑。都是黑,可闭着眼睛的黑,就是没有张开眼睛的黑那么恐惧。
“不怕,不怕。”祖母侧过身,在傻小子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怒斥老鼠,“打死老鼠!打死老鼠!”抬起手,在床头木架上用力拍。老鼠知道这就是刚刚那只拍孙子的手,拍不到它们的,仍自顾自玩乐。
傻小子想用声音赶跑心中的恐惧,“一二……十”,一口气,数完了十个数。
祖母十分惊讶,教了四五天都没学会的十个数,这一下就会了,不由得又在傻小子背上拍了拍,“我家傻小子真聪明,长大后,不知道是稻谷还是秕谷。”
枕头里的秕谷听到有人说起自己,尖起耳朵,“唏沙唏沙”,翻来覆去。
秕谷不由得回想起自己还在稻田时的情景。那时,不管遇上风、遇上雨,还是遇上虫,它都挺身而出。为了同在一根穗上的兄弟姐妹,它宁愿自己受风雨害虫的伤害,也绝不让兄弟姐妹受到一丝丝侵袭。它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秕谷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家人。
直到有一天,遇上大木扇子(又名木风车),兄弟姐妹一起,从木扇子上面的漏嘴里往下涌。经过木扇子的风,它才明白,它与兄弟姐妹不同的结局。它们名正言顺叫稻谷,都去了木扇子前面的方盒子,而它,风雨之后失去了圆润和饱满,被改名叫秕谷,被吹进木扇子后面的方盒子。稻叶稻屑,被风吹到大扇子侧面,从更大的出口飞走了。
秕谷在祖孙俩的头下,暗暗叹息。
人们把稻谷平平整整放在晒谷坪上晒,秕谷只是随便乱堆乱放。秕谷呆呆地望着一双双鞋底,大的小的,轻的重的。踩吧踩吧,秕谷非常难过,只求能快快陷进泥土,别让兄弟姐妹看到被抛弃的自己。可它又忍不住偷眼望稻谷,阳光下的稻谷,黄灿灿,闪着金子般的光芒。那光芒,竟然耀得它生痛。
一群麻雀飞来,落到晒谷坪。老麻雀一边啄,一边喊,“孩子们,看清楚一点,选饱满的稻谷吃,干瘪的秕谷不饱肚子。”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回答。
好像有人来了。麻雀们“嗡”地一下全部起飞,落到晒谷坪不远处的苦楝树上。苦楝树叶小枝疏,麻雀的眼中只有稻谷,它们忘记一次又一次血的教训。每次,都是这种情形下,自己成了隐藏在背后的孩子们弹弓的目标。专注于一个目标时,常常忘记,自己已成为别人的目标,人也如此。
一只麻雀尖着脑袋,东张西望。不时,把头埋到翅下急急地啄,翅膀稍稍奓开,身上的羽毛蓬起来,麻雀一下就胖许多。
啄完,抖抖,一片灰白的绒毛脱落。秕谷觉得,那片绒毛呀,是秋千,在风里荡。它希望自己能随着那秋千,荡向天际,荡得无影无踪。
坪上的一群鸡无心看秋千,它们尖着眼,担心吃了秕谷。但是,鸡仍会偷眼瞄一下稻草人,暗暗嘲笑麻雀。
水牛不像麻雀和鸡,对食物很挑剔。水牛随遇而安,有青草时吃青草,没青草时干稻草也吃。稻谷加秕谷一起煮熟,香喷喷,这是冬季时水牛最幸福的生活。若秕谷碾成糠,水牛认为,那样的味道更好,与水牛达成共识的还有猪。
稻谷晒干,入仓。仓是秕谷遥不可及的梦。它从来没见过仓,仓只是在它心里,像一个家,那里,有父亲母亲,有兄弟姐妹,和和美美。它多么想做稻谷,做一粒被人们喜爱又有温暖家庭的稻谷,可是……
夏天蚊虫多。傍晚的时候,祖母从裤袋里掏出火柴,火柴在裤袋里冒过汗,祖母拿出一根,擦几下,没燃。扔了,又拿出一根,“嚓”,燃了,点燃地上准备好的一小把稻草。稻草燃了,放进堆好的秕谷里。
门前的晒谷坪旁,一根细细的白烟,弯弯曲曲从秕谷堆上抽出来,越抽越长,又慢慢变粗,变浓。不知什么时候,白烟穿过田野,架在田野上,山与山之间多了一座白色的桥。
晚霞满天,祖母坐在坪前,彩色的霞光里,祖母就像一尊菩萨,炫丽的光芒镶进她脸上的沟壑,四散折射,闪闪生辉。
祖母望着架在田野上空的白烟,自言自语,“烟过龙,大天晴。”
一只鹭丝从树叶里飞了出来,从白烟之上,飞向晚霞。
秕谷堆上还在冒烟,烟已经没有了刚开始时的气力,只是随着黄昏薄凉的风,四散漫延。微微的霞光里,田野和村庄,烟雾朦胧。
祖母低下头,在腿上拍了一下,骂道,“该死的蚊子。”然后,抬起头,长长地喊,“黑子诶,回来洗澡咯——”
傻小子很黑,到了夏天,更是黑得发亮。村子里的人都叫他黑子,祖母也叫他黑子。祖母认为,孩子的名字叫得贱,长大以后就会富贵。
祖母的话音还没落,一阵风已急忙跑过来,把祖母的话从半空中托起,带到这边的山里,带到那边的山里,最后,轻轻放进田野。田野中的小河里,钻出一个傻小子。傻小子慌忙从河里爬上来,穿上小短裤,随手把衣顶在头上,背着一身浅浅的霞光,颠颠地往家跑。
秕谷熰的火灰在晒谷坪旁,人们不闻不问。积了些落叶、泥土、尘埃,村子里的狗有时跑着跑着,来不及了,便支着一条腿,在灰堆旁撒些狗尿。鸡嘴碎,有事没事总喜欢啄。它们站在火灰旁,两只长长的鸡爪左一下右一下地抓,鸡屁股随着爪子,扭来扭去。火灰被鸡抓散,现出一些没有烧透的秕谷。鸡不屑秕谷,胡乱啄几下,踹着屁股,拉下一堆心里的讨厌,屁股都不擦,大摇大摆走了。
火灰旁没盼头,鸡群里每一只鸡都知道。鸡便再不光顾火灰。
要种白菜和萝卜了。祖母说,担些火灰到土里去。傻小子听完祖母的话,马上拿着箢箕跑去火灰旁。旋即,尖锥锥地叫,“祖母,结稻谷了!”
原来,没烧透的秕谷,竟不知在何时已发芽开花,无声无息,结出几粒稻子。
秕谷也能结出稻子。傻小子高兴得又蹦又跳,他真想去告诉村子里所有的小伙伴。村子里的小伙伴平时骂他没爹没娘,是一粒没人要的秕谷。他为此也曾哭哭泣泣地跑回家,问祖母自己的爹娘,可是,祖母还没回答,就先扯起衣襟抹眼泪。
傻小子想到祖母,便犹豫了,他没有去向村子里的小伙伴们宣告。他只是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拔掉秕谷周围的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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