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是一个静默的轮回
2021-12-24叙事散文宋长征
麦草垛永远透着一种温暖的气息,像母亲的乳香。夜色,初时像一片大鸟的羽毛,那时的夕阳还挂在树梢,旷野寂静,我一个人走出家门,来到这片空旷的土地。最好的依靠,就是躺在一堆麦草垛上,听虫声四起。夜色漫漶,大鸟的羽毛渐渐丰满。我知道,一只大鸟正在长……
麦草垛永远透着一种温暖的气息,像母亲的乳香。夜色,初时像一片大鸟的羽毛,那时的夕阳还挂在树梢,旷野寂静,我一个人走出家门,来到这片空旷的土地。最好的依靠,就是躺在一堆麦草垛上,听虫声四起。
夜色漫漶,大鸟的羽毛渐渐丰满。我知道,一只大鸟正在长大,从婴孩期变成可以展翅高飞的鹰。鹰,有时是一个遥远的意象。并不需要花费太大力气就能盘旋在高空。它俯瞰这个安静的村落,俯瞰一条河从日落的地平线,缓缓流淌而来。它能看见云,看见风来的方向,却唯独看不清命运消失在何处。
我在咀嚼一根草梗,这使我在成年之后形成了一种怪癖,每到一片陌生的山林或田野,就会掐一片树叶或草梗,咀嚼在嘴里。青绿的汁液,沿着味蕾浅浅隐隐渗入我安静流淌的血液。是的,我喜欢安静,喜欢在一片空旷之处,望向地平线或者天际。我不知道远方会有什么,会有什么故事开始,有什么故事正在结局。我是一个不善于追问的人,只是静静地想着,即使遇到一个难解的绳扣,也会用意识中的潮汐冲淡,抹平。
好了,夜这只巨鸟的羽翼已经丰满,静默地为我们披上一件黑色的丝质睡衣。绚烂的色彩我们见过太多,却总会觉得身陷一片花海却茫然无助。而夜的安详如母性,风是夜的手,草虫的低鸣是夜的呼吸。我咀嚼在嘴里的草梗已经索然无味,但机械的动作仍在重复。
连天的麦子,在五月铺展,像一场连绵不尽的地火。我从未见过如此博大的意象,虽然极具色彩,而我却仍然当做一幅水墨。留白,是天,飘着几朵淡淡的闲云。云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地飘浮着,流浪着,从故乡到异乡,从异乡再返回故乡。再小一些的时候,我以为是母亲放牧的羊群。我问母亲,你看天上为什么那么多白色的羊群?母亲说那是我们的羊群,我们祖祖辈辈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羊群越来越大,大得老河滩上再也放牧不下,于是赶到了天上。我似懂非懂,但是坚定了一个信心,就是若有机会我会去天上放牧那片属于我们的羊群。
麦浪起伏时像海,很多片麦浪连接起来,村庄就成了一艘远航的帆船。在这艘小小的帆船上,榆树,柳树,刺槐树生长在村庄周围,鸡鸭牛羊,和人一起简陋地生活。他们不说寂寞,却各有各的事情可做。芦花鸡负责下蛋,抱窝,大红公鸡负责司晨。咯咯哒,喔喔喔,像一曲跌宕起伏的二重唱,在村庄里萦绕。
我们需要像麦子一样的海洋。我们活下去的勇气来自这些谷物词语的能量。有时候,庄稼是小的,卑微的,我们是一片土地的守护神;有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卑微,是庄稼在执掌我们的岁月。我们在一片叶子下苦度光阴,我们在一粒粮食里念诵,修行,我们把田垄作为神庙,祭祀谷物之神,火神与土神。我们怕老,怕力气一天天走失,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光阴。我们并不满足眼下的生活,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以为到远方去才能找到看似更加多彩的生活。
不知道从哪天起,我们的村庄空空荡荡,司晨的鸡等了很久,还是没有出现。看家的狗,摇摇尾巴,蹲在墙角,有言说不尽的失落。
那时庄稼成熟的时刻就是节日,霍霍的磨镰声在月色中荡漾起伏。五月的风有些干燥,一丝丝抽走植物里的空气和水。麦子,好像能听懂遍地镰语,闪光的词汇和月光一起在田野上流动。它们想,生命既是一个短暂的轮回,从原点回到原点,从一粒种子回到一粒种子。来年,无尽的田野又是一片麦浪起伏,布谷鸟亮着充满磁性的嗓音,催开苦楝树的花朵。 我想过,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变成一只在麦芒上奔跑的虫子。不要翅膀,因为翅膀太过轻盈;我需要的就是尖尖的芒刺,如何扎进我的肌肤,才能知道时光与血液之间如何联通。我不要飞翔,飞翔是谎言,是夜色,是迷雾,是一只大鸟的羽毛,在鸡鸣三更之后,会渐渐退去,大地重新裸露苍白与荒凉。 我无数次听见麦子被镰刀击溃的声音,刷刷,刷刷,像一股坚硬的风,像一场无情的火,烧灼大地的胸膛。那么,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与一只田鼠何异?与一只匆匆在草间奔忙的蚂蚁和虫子何异? 生命其实没什么两样。我们来自同一片土地,吮吸着同一种植物的乳汁。我们用一样的称呼称大地为母亲。同在一片屋檐下,静听阒静的长夜。 我不是偶然兴起,在一堆麦草垛上的时光如此安宁,如此祥和。空荡荡的麦茬地在星月的微光下一览无余,苍白耀眼。麦浪起伏的声音已然远去,镰刀,拔剑四顾的兴致已经刀剑入鞘。大地上只留下父亲和母亲粗重的喘息,在夜色中回荡。 一茬茬在村庄里老去的人,他们的一生在追寻什么?他们靠在土墙上空洞的眼神望向远方,在眺望什么?远行的人,是途经村庄的旅人,他们在路经这片土地时把童年,把单纯的记忆寄托在这里。当然,寄托这些虚无的小件不需要任何花费,只能以彻骨的想念换取身在他乡的心安。一座院子的主人在远走他乡之后,看守家门的狗整日在夜色中游荡。它在寻找,沿着一缕熟悉的气息翻过一堵土墙,趟过一条河,穿过一片小树林之后,终于失去了线索。惶然与无助充斥着一条老狗空洞的回忆,它甚至想不出曾经和主人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只能对着一轮苍白的冷月,追逐,呼号。凄凉的声音,落满村庄疲惫的肩膀。 我曾经走进一座空荡荡的院落。门框上生长的刻痕逐年长高,在达到一个足够高的刻度时,停止了一切有关村庄的叙事。往后,这座院落将与一个人的血肉再无瓜葛。他的土地和庄稼被迁徙到远方,他的爱与恨,欢笑与泪水,也必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扎根生长。寂寞的屋檐,只有在落雨时才能派上用场。就那么流着眼泪,滴落断线的哀伤。我巡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件器物,仿佛依然能听见童年的欢歌笑语。 月盈则亏,月亏则盈。空不过是一个静默的轮回。 虚无是一棵苍天大树,夜的大鸟也只有在这棵空无的时光之树上才能安然入睡。那么,麦草垛就是草丛中的一片叶子,我的邻居就是一只蟋蟀或蚱蜢,野兔,田鼠和一只在麦草垛中打洞的刺猬是多年的芳邻。 我看见枝叶里往来穿梭的流萤,提着微不足道的小小焰火赶来聚合。我还看见一条蛇披了一片夜的紧身衣,伏在一枚趁着潮湿生长的蘑菇上,那么安静,那么虔诚,修炼乡土的身心。 此时的星光,作为一片幻影出现,却始终未能将水墨的构图打乱。在清清浅浅的夜的翼翅之下,我只能以沉默来保持空无的心境。心如止水,存在或消失在墨痕湮湿的田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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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庄稼成熟的时刻就是节日,霍霍的磨镰声在月色中荡漾起伏。五月的风有些干燥,一丝丝抽走植物里的空气和水。麦子,好像能听懂遍地镰语,闪光的词汇和月光一起在田野上流动。它们想,生命既是一个短暂的轮回,从原点回到原点,从一粒种子回到一粒种子。来年,无尽的田野又是一片麦浪起伏,布谷鸟亮着充满磁性的嗓音,催开苦楝树的花朵。 我想过,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变成一只在麦芒上奔跑的虫子。不要翅膀,因为翅膀太过轻盈;我需要的就是尖尖的芒刺,如何扎进我的肌肤,才能知道时光与血液之间如何联通。我不要飞翔,飞翔是谎言,是夜色,是迷雾,是一只大鸟的羽毛,在鸡鸣三更之后,会渐渐退去,大地重新裸露苍白与荒凉。 我无数次听见麦子被镰刀击溃的声音,刷刷,刷刷,像一股坚硬的风,像一场无情的火,烧灼大地的胸膛。那么,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与一只田鼠何异?与一只匆匆在草间奔忙的蚂蚁和虫子何异? 生命其实没什么两样。我们来自同一片土地,吮吸着同一种植物的乳汁。我们用一样的称呼称大地为母亲。同在一片屋檐下,静听阒静的长夜。 我不是偶然兴起,在一堆麦草垛上的时光如此安宁,如此祥和。空荡荡的麦茬地在星月的微光下一览无余,苍白耀眼。麦浪起伏的声音已然远去,镰刀,拔剑四顾的兴致已经刀剑入鞘。大地上只留下父亲和母亲粗重的喘息,在夜色中回荡。 一茬茬在村庄里老去的人,他们的一生在追寻什么?他们靠在土墙上空洞的眼神望向远方,在眺望什么?远行的人,是途经村庄的旅人,他们在路经这片土地时把童年,把单纯的记忆寄托在这里。当然,寄托这些虚无的小件不需要任何花费,只能以彻骨的想念换取身在他乡的心安。一座院子的主人在远走他乡之后,看守家门的狗整日在夜色中游荡。它在寻找,沿着一缕熟悉的气息翻过一堵土墙,趟过一条河,穿过一片小树林之后,终于失去了线索。惶然与无助充斥着一条老狗空洞的回忆,它甚至想不出曾经和主人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只能对着一轮苍白的冷月,追逐,呼号。凄凉的声音,落满村庄疲惫的肩膀。 我曾经走进一座空荡荡的院落。门框上生长的刻痕逐年长高,在达到一个足够高的刻度时,停止了一切有关村庄的叙事。往后,这座院落将与一个人的血肉再无瓜葛。他的土地和庄稼被迁徙到远方,他的爱与恨,欢笑与泪水,也必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扎根生长。寂寞的屋檐,只有在落雨时才能派上用场。就那么流着眼泪,滴落断线的哀伤。我巡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件器物,仿佛依然能听见童年的欢歌笑语。 月盈则亏,月亏则盈。空不过是一个静默的轮回。 虚无是一棵苍天大树,夜的大鸟也只有在这棵空无的时光之树上才能安然入睡。那么,麦草垛就是草丛中的一片叶子,我的邻居就是一只蟋蟀或蚱蜢,野兔,田鼠和一只在麦草垛中打洞的刺猬是多年的芳邻。 我看见枝叶里往来穿梭的流萤,提着微不足道的小小焰火赶来聚合。我还看见一条蛇披了一片夜的紧身衣,伏在一枚趁着潮湿生长的蘑菇上,那么安静,那么虔诚,修炼乡土的身心。 此时的星光,作为一片幻影出现,却始终未能将水墨的构图打乱。在清清浅浅的夜的翼翅之下,我只能以沉默来保持空无的心境。心如止水,存在或消失在墨痕湮湿的田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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