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笔记

　　四轮拖拉机仿佛一只怪兽遭到痛击一般惨叫着从坡面街道的低处向高处奔逃而去，它拼命喷吐黑烟的样子又活像一只墨鱼遭遇敌害的攻击后喷吐黑墨来迷惑敌害而便于仓惶逃脱，样子既可怜又可憎。不过，在这里，黑烟的掩盖作用显然是可以忽略的，因为它毕竟要奔走在人居密度极高的城市里。拖拉机转瞬逃得无影无踪，但流散在街上的黑烟却迟迟不去。
　　一辆“东风天龙”又从坡面街道的高处拿声拿调地驶来，“庞然大物也，以为神”，也许是它自以为“神”而已。此物身量巨大，行走得自然要缓慢一些，但声势之浩大已经让城市的一角开始发出颤栗。它鸣笛所发之音低沉且雄宏，穿透力很强，俨然每到一处必然要清道又必然要特别护卫的骄横官僚。超级猛兽一样的“东风天龙”这时候又像刚才逃去的“墨鱼”请来的帮手，它气势汹汹的样子显然有些寻仇的意思，而所谓仇家应该就是对它们从内心里表示愤愤不平且满心厌恶者——找谁去呢？一旦仇恨铺天盖地，寻仇的力量是无法强大起来的。街道抖动着，行人的身心也随之痛苦地抖动着。像“东风天龙”这样的钢铁“巨无霸”无论走到哪里全身总是蒙尘甚厚而肮脏不堪的，仿佛真的来自险恶不堪的粉尘江湖。这些怪物在街上一路走一路发抖一路吼叫，所经之处落尘满地，让还算平静的城市顿然现出兵燹匪患时代“车辚辚马萧萧”的一些离乱味道来。
　　从早上到现在太阳一直没有露脸，但太阳发出的热度还是来了，闷热，然后燥热，进而滚涌的热度无处不在。体面的居民、猥琐的乞丐，比“东风天龙”更加肮脏的流浪狗，他们在街上行走时候的样子都显得焦渴、疲惫而痛苦。行道树，或为香樟，或为大叶女贞。接连几天不下雨了，树木的叶子上也积了厚厚的灰尘。城里人并不关注那些灰尘来自何处、然后去往何处，他们不想知道也没有时间知道。人们大都在认真关注自己日渐衰老的皮肤和孩子们白净细嫩的皮肤，这也难怪，如今的城市生活和现在的俗世风尚好像特别需要白静姣好的面部肌肤。正在衰老的皮肤便被施以高级护肤品，白净细嫩的皮肤只需精心保护就行了。但事实上大家都很清楚，无论哪一种保护方式都是效果些微的。再生的速度赶不上衰老的速度，保护的力度远不及毁坏的力度，谁的皮肤都要在无形的热度和有形的尘埃的肆虐中暴露无遗。大家也担忧自己的呼吸，但也仅仅只能表示担忧而已。或者，大家都知道不能不忍受了。当一切问题都得不到暂时有效的解决的时候，人人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忍受了。佛曰人皆生于尘世也将归于尘世，看来事实也的确如此，谁也逃不脱的。对一些人来说，当前，除了全力以赴赶往城市好像再也无去处可去。其中的一些，在疲惫与劳累的间隙里开始质疑他们的故乡所谓的“美丽”，“美丽”得无人愿意继续长期住下去！那种“美丽”似乎如果没有很大的虚假成分也应该是“美丽”不幸提前严重失色了，色衰而爱弛，怪不了谁。念书的事，购房的事，挣钱的事，过日子的事等等，好像唯有在城市里一切才有可能得到妥善解决。他们就来了，并且是常常是举家迁徙。人走了，让“美丽”的乡村独自安静地去“美丽”，至少，来到城市里，喝进肚子的水毕竟是还算干净的自来水，虽然吸进胸腔的气反倒十分的浑浊。
　　城市是大家的这个不假，以此类推街道是大家的、工地是大家的、超市是大家的、垃圾堆是大家的、下水道是大家的、喧嚣吵嚷是大家的、挤挤挨挨是大家的、神出鬼没威风八面的城管是大家的……但谁都不知道所谓“大家”具体指谁、“大家”又是谁的。反正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来到城市了，不来也没有办法，亮堂堂的学校里既留不住像样的教书的、也留不住几个像样的念书的，或者说，反正那么多人都走了，自己或自家再不走也说不过去。有人就说这是一种潮流，这种新的潮流也可以叫做新的饥荒，而造成饥荒的根源是城里太热闹了、太繁华了、吃喝住穿太“洋气”了，有些东西原本在乡下也是有的，只不过让人觉得土气、憋气、闷气、然后就有怨气、进而再有怒气。至于乡村是不是真的“美丽”，谁还管那么多呢。也许乡村是美丽的吧，但是千真万确，它远远不同于城市的美丽，并且，美丽乡村的主人们相当一部分都来到城市了。
　　那么，大家是冲着城市的热闹和繁华而来的。
　　如今有一个新的群体被人冠以新的名词：二女户——育龄妇女的愿望大都是一胎生男的，但实际上也有想而不得，遂被许可再生二胎但结果所生依然为女——到此为止，生育的事情必须被彻底终结，生育的权利也被无形剥夺。出于传统和人性的考虑，这些人的人生毕竟有所缺憾，事实上他们就受到了格外的政策眷顾。“二女户”家庭进城以后，带领孩子的家庭主妇在城市里形成新的群体和新的视觉看点：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看上去很像从前逼不得已而出门逃荒的。
　　随时随处可见风尘仆仆的人，他们的头脸及身上的灰土成分更为复杂，复杂程度连他们自己也难以说得清楚，并且，他们会长时间带着那些尘土在城市各处走来走去。他们的心里明显有些嫉妒之意：为何只有城市周围农民的土地才被人征用，被建成一个个崭新的住宅小区？他们家乡的土地怎么没人问津呢？也许是离城市太远了吧。“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话是谁先说的？现在不怎么灵了，为什么不灵了？没人回答。从古至今，城市是不正面接纳贫穷的地方，但凡还有不容回避的贫穷，那也一定会被遮拦起来、隐藏起来，必要的时候就要驱逐出境了。现在好了，如果住在城里又真的很穷，正好又有人帮忙卖地。都是农民，祖上的命运是相当雷同的，但如今住在城市周围“一夜而富”居然是真的，富在深山又有什么用，何况也不是很富裕，过过日子还能凑合，至于想做别的事情，一分钱真可以难倒英雄汉的。人人都需要钱，为钱迷乱，为钱翻脸，为钱械斗，为钱行窃乃至抢劫，为钱发疯，为钱坑蒙拐骗，为钱老死不相往来，为钱突然一蹶不振，为钱莫名其妙地变得风生水起……有钱的都走了，都去了城市。没钱的，还居住在“美丽”的乡村里，那样的乡村真是“美丽”极了，“美丽”到只有老弱病残在留守了！没有冒着黑烟狂呼乱叫的四轮拖拉机，没有气势汹汹的“东风天龙”，没有视人命为草芥的醉驾，没有一件衣服是从几百元到上千元的“名牌”，没有鳞次栉比的商店，没有接二连三的超市，没有抬脚即到的高档餐馆和娱乐会所，没有震耳欲聋的广场舞音乐，甚至，现在那里连赌博和小偷都没有，因为赌徒和小偷也都去了城里，下更大的赌注，偷更值钱的东西，包括偷盗妇女和儿童。城里，还有“美丽”乡村根本没有的“抽大烟的”和“卖屁股的”。
　　房舍俨然又有什么用，一家家去了城里的，宁可像鸽子一样租住在十几平米的房子里当“准城里人”，似乎只有那样才符合硬道理。财富在城里，机遇在城里，热闹在城里，生活在城里，养老在城里，吃喝在城市里，衣着打扮在城市里，就连死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城市里都是场面盛大而极其风光的。“乡村四月闲人少”，那是说古代，现在不是这样的，该忙的和能够忙的都走了，没走的确乎大都是闲人了，并且是相当清闲的。
　　城里永远要比乡下热一些。怎能不热呢？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天气很热的傍晚时分，公园里那么多石阶都贴着滚烫的屁股根本没有空闲的。想一想，也不足奇怪，世上本没有城里人，人聚集得多了，房屋修多了，街道成型了，设施完备了，功能齐全了，生活的热度越来越明显了，也便有了城市和城里人。谁都可以到城里来，可以随时来，只要能够生活得下去，如同随时都可以离开“美丽”乡村一样，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而云彩，仅仅只属于日渐苍凉的乡村了。
　　城市是一家超大容量的客栈，人来人去永不爆满流溢，因为城市总在长大。客栈里，除了暂留的人，常住的人，还有来去更加自如的四轮拖拉机，还有不可一世的“东风天龙”载重汽车，那个超级“巨无霸”发出的哼哼声总是恶毒而野蛮的，它们也许太想做城市的霸主了，但当前的霸主还是多如蚂蚁的高档轿车和高耸的楼宇，那些半成品的楼宇大都像干枯的树桩那样站立在城市新辟的空地上，那些空地，永远也不会再被人种上庄稼的。有时候，高大的楼宇看上去又极像非洲草原上高耸的蚁穴。
　　人算什么，命算什么，活算什么，死算什么，热闹总是人制造的，热闹的地方也是人在制造热闹。焦躁和盲目是流行病，但这些病痛在城市里总是很难长期站住脚的。必须成为楼宇的一部分，成为车的一部分，成为消费品的一部分，成为污浊和拥挤的固定部分，成为钱的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这样，才有希望和城市有机地融为一体，才能不再回到“美丽”的乡村里去，不然，只是暂留的客人，只是借宿的脚夫，甚至只是一只流萤，在灯火辉煌的城市，作为流萤和流萤一样的东西，永远都是自由自在的，但也永远都是不为人所瞩目的……
　　2014-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