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榆树下的等待

　　 大榆树下的等待
　　老家门口一左一右有两棵大榆树，枝叶茂盛，遒劲蟠曲，亭亭如盖；如两个忠诚的人看护着苍老的院子。在老家人的眼里，门口有这样两棵老树，是吉兆。那年曾祖母去世，爷爷锯了一棵，换了同村李姓人家的白杨板做了棺木。不久在锯了的大树的残桩底部，又发出了新枝。父亲小心呵护着，不让我们小孩去动，也不让牛羊去啃。但不知什么原因，那几个新枝最终没有长大，中途夭折了；门口就只有一棵老榆树了。缺了一棵老榆树，我们小孩子不觉得什么；父亲却甚为遗憾。
　　那棵老榆树，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童年时期，我们爬上树摘榆钱、掏鸟蛋，在树下过家家、打沙包。放学以后站在大榆树下眼巴巴地等待上地的父母回家做饭。六月里，干完活地里的活，躺在树荫里休息、打牌。耕完地，父亲在门口喊一声，我跑出大榆树，牵了骡子去河边饮水。父亲在大榆树下磨镰刀、修理农具，我们在旁边玩耍。老骡子拴在老榆树下吃青草，我们在树下找蚂蚁，逗蚂蚁。
　　那年秋天，我考上了外地的学校，父亲千嘱咐万嘱咐我一路要小心，赶着骡子去山里耕地，让哥哥把我送到县城的车站。但当我们背着行李，走出大榆树下的时候，父亲却匆匆从山里又折了回来，绾起的裤脚没想到放下来，裤脚上还有许多泥巴。父亲把手里的鞭子交给了哥哥，背起了行李，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把我送到了县城的车站。
　　每次放假回家，走近家门，我都见父亲站在大榆树下和村人说话或者干活。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那是父亲在等我。
　　那年暑假，我回家时已经到了傍晚。在离村庄很远的地方，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我好生奇怪，这么多年来父亲从来都不在村口来等我，最远就是门口的榆树下，今天是怎么了？父亲默默地替我背了行李往家走。从父亲的话语里，我果然听到了不好的消息。父亲说：“你弟的师范被人告了！”弟弟读书一直很认真。在我们山里人看来，初中毕业能考上中专师范，是最好的归宿。弟弟第一年并没有考上，补习了一年。当时的政策是不允许补习生考中专师范的，但那也“民不告，官不究”，附近村子就有好几个通过补习考中的。弟弟那年的成绩考得很好，超出分数线很多。父亲在信里也已告诉了我。我们都以为弟弟终于完成了跳农门的这一步了。但没想到被同村里和弟弟一块读书却没有考上的一个同学告了。
　　我知道这对父亲的打击很大。但不知用什么话去安慰父亲。
　　父亲从小失去了自己的母亲，由性格粗暴的爷爷带大。该上学了，是免费的村学。父亲想去，被爷爷拿着皮鞭从学校里赶了出来。父亲知道读书的好处，村里和父亲年龄差不大上过学的，有的当了队长，有的当了赤脚医生，有的当了兽医，有的参了军当了工人。人家日子都过得比父亲好，人生也比父亲顺利。自身没有实现的愿望，希望能在我们兄弟身上实现。哥哥几次考大学没有考上，让父亲很失望。我考上了外面的中专学校，终于让父亲心里有了安慰。
　　父亲满以为，弟弟也能和我一样吃上公家饭，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希望从来未曾有，什么结果都可以接受，但现在就在了眼前，却忽然被吹灭了。这样的结果父亲一时难以接受。
　　哥哥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弟弟高中毕业以后，考上了大学。困难的日子似乎看到了前景。满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延续下去。那天我在单位上班，我们同族的一个叔叔找来，让我赶快回一次家。走进大榆树下，钻进堂屋，我发现父亲躺在炕上，输着液水。父亲突然中风，半身瘫痪了。见到我，父亲的泪水大股大股地流了出来。我从未见过坚强的父亲那么淌过眼泪，也忍不住两眼湿润了。后来，病情减轻，大夫说，这样的病全靠病人自己锻炼。父亲就在母亲的搀扶下，坚强地站了起来，靠着墙根，踢打着自己的失去知觉的大腿和胳膊，希望它们从沉睡中醒来。
　　父亲再也不能到山里去干活了，最远只能拄着拐杖走到大门口去了。每次回家，我都看见父亲在大门口的榆树下面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十五年了，一直如此。每次回家，给父亲带了吃的东西，搀扶着父亲回家，父亲总是说：“我是一个快死的人了，你们在外面要花很多钱，不要给我买这些东西了，把钱留下来，花在该花的地方！”
　　四年前，我们哭着把父亲送出了大榆树。父亲再也不会在大榆树下面等我们了。但四年来，每次回家，渐进大榆树的时候，我都在恍惚里觉得父亲还坐在大榆树的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