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心树

街心那篷树　　身外嘈杂不宁，又想起那篷树。
　　今早，又就绕路去看它。骑了自行车远远的看它还在。只是颜色灰黄了许多，尤如枯死多时的那种老树。但我又有些放心，它只还在，就肯定还活着。若能枯干而死，应当是它求之难得的好运。之于它，想得正寝般的寿数――不太可能。
　　我替它欣幸，是缘由它现在还算猥琐，又显出奄奄一息的病态。正是它的卑弱，能让它能再苟延些时日。人们看它将死，才不会特意前来斫杀。
　　那一日，我偶尔转个弯，弯到后街里过来。眼前忽地篷出好大一团绿色，正在街心，正撞到眼前，以致很让我吃了一惊。我以后是人的恶作剧，再定睛看时，却是造化弄人。
　　那是个下水道的井口，盖子不知什么原因被揭了去，只留下一个圆的洞口。就有一篷枝枝叉叉乱哄哄的绿叶，就咕噜一下子从井口底下冒出来，满当当的在井口外就篷成一纺锤似的一团。那时，它是那么新鲜的绿。那么懵懂无知又兴高采烈，傻愣愣的，像个绿头小妖怪，从鬼胎里拱出头来，挤眉弄眼，迎风摇摆着笑。
　　下水道里能有什么好味道！我从它旁边过去，没有停留，也屏了一下鼻息。
　　但，骑车过去，又还是不禁回头看了它一眼。在当时，我就相信，也就能看一眼算少过一眼。这种东西，怎么有可能活得长久一些？没有任何的理由。正当大街的中心处，平静坚定的路面，把地下的一切都砸轧的坚实，又铺上一层混凝的路面。能经得起钢铁的的车辆，从上面轰隆隆碾来，碾去。四下都是如此平整又坚强的路面，唯有这么圆的洞，就钻出这么愣头愣脑的东西。
　　我不赞颂它的坚强，也不嘲弄它的冒昧，也不感怀它的莫名无知的懵懂无算及前途不卜。也许，所有想法还刚来得及开始，它也已经消失，再不可见。也便无可再想。
　　――然而，又一直到我今早看到它时，它还安然的活着。我就又从它的身边过，也骑了车子慢慢的经过，甚至还停了车，没下来，只是略驻了一足。不是致敬，也算是打个招呼。我发现，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或许是它们。井口上面望下去，能看到下面的污水，听，不见有流动的声音。也看到，那些比拇指略粗些枝干从污水里，壁隙里，枝枝条条的滋生舒展上来，在井上形成了篷篷的一团。那枝条也有的粗些，有的细些。我就又猜想，它们不是一个，也或者是一家，是一亲族吧，也或许是纠缠不清冤家。
　　但，它，或者它们，跟我又有什么干系？就让我放不下拎不清的时时的念及了？
　　还要妄自多情的替它们想下，当年，不过一粒种的时候，是哪阵风把它们吹来？从何时何地？是何等的出身？又怎么恍惚梦厣般的失落了，到它醒来时，它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它知不知道自己是树？是树要长在什么地方？别的叫做树的同类亲族，它们在何等地方？
　　黑闷湿臭的井下，从它之为树开始就已经习惯，听井上外面轰隆而过的声音也已经平常。烟气尘土里已经成了它们生活必修了吧。然而，意外的一时间，它们竟然从井口处冒出头脑，发现另外的一个天界。我相信，即便是经了不少的年月，也圈养了经年的习惯，但树的天性还是让他们瞬间开悟般的绽开了枝叶，在阳光里，在天底下，在楼房中间，在车间来来往往的间隙里，突然间，就鼓舞起自己的绿意繁华。但它不明白的事情也太多了，甚至它就不该明白。就像当初就在井盖下，黑闷不觉，湿臭不觉，生死不觉，按佛家的“非非”说法，又何尝不是大觉悟！
　　见过一个不平静的作者，写一篇工“地下森林”。他说，有一片森林就生长在地下。也能荫天敝日，也能浩瀚如海。其间也有花有果，有鸟有兽。有无限风水生灵。但，眼下的这团树枝子，根本也不可能长成森林。它注定没有那般运命，除非再来一次天崩地裂，沧海桑田。就做此梦想，它有吗？它敢？……
　　我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现在，从我发现它到今天早晨，它已经在这阳世间活过一周左右的时间，它怎么还能活着？但，我也不敢说，待我晚上回去行经的时候，它已经死掉了。也许是被腰斩，上半截被割断，刚能盖上井盖，下半截被平静严实的闷在井下。如遇一个勤劳而又善良的行刑人，许能拿了刀斧，去井下，把它们的根斩断，整个的挖出，算是赏个全尸；然后再遇到一个勤俭而又善良的捡柴人，再把它们拖回家里，施舍个火葬。――在火焰升腾里，飞向天空。沐着阳光，到处飘飞，飞哦……
　　哦。那种景仰似不似佛家的涅槃？所以我就盼望着它们早死。死的干净些。
　　但，我又没问过它们的想法，我又无力于他们的生死。
　　从它们旁边过，无视无闻，无喜无悲。
　　茫茫冥冥中……
　　……过客。
　　（附记：喝过酒。回来的途中，我明明已经走过那个路口，醺醺中，我又想起那篷乱哄哄的东西。我又弯了回来，我就看到它们还在，还活着在那里。我从它们身边过去，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在我心底的印象里，黑的夜里，淡墨的黑，没有月，没有风，他们像是偎在一起，又像是在无声的哭。我只是无声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