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30 编辑 <br /><br />　　 两天
　　一
　　夜里九点，医院的门前，出租车的门打开的瞬间，她看到湍流的水漫过路面，从车身下欢腾着涌过，一刻不停地向前。路基看不见，将要伸出的脚要落在哪里？她在那里迟疑，司机只管沉默着，看着雨刷来回地摆动。她拿好座位上的两个大塑料袋，小心地踩到水流里，腾出一只手关上了车门，车缓慢地开走了。她立在水流中，看见马路对面急救中心的牌子闪着红色的霓虹光芒，她撑起伞。快步向那里走去。雨幕里，雷声訇然作响，闪电光一般地划过黑沉沉地夜空。她瑟缩着身体，绕过了门前的护栏。医院的大门处难得的寂寥，大厅里幽暗的光一直延伸到长廊的最里面。她拿出手机，等待着。
　　他和一个壮硕的身影在楼道里出现，她凝视那个慢慢走近的身体，注意地看那张脸。没有发现异常，他只是用手捂着口腔，点头示意她向前走。
　　这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她从工作的岗位上被喊到医院来，以为他只是身体遇到一点小小的麻烦，处理了便可以离开。可是年轻的医生严肃地说：麻烦说大不大，只是遇到的麻烦总是不容轻视的，而这个麻烦必须手术才可以解决。于是，医生的办公室里，白色的纸张被一一摊开，那些协议和风险被一项项的告知。他们被一次次被问到：听明白了吗？
　　然后，红色的印泥，涂红的手指重重地压上去。最后，他的指端印上的另一行，备注申明她是他的责任人，于是她把名字写在上面，再把沾了印泥的食指轻轻地按上去，清晰的指纹淡淡的红色。还有她认真填上去的名字。忽然，心就重了，肩上有了一种不敢承受的分量，关于生命。
　　十二点将至，他似乎睡着了，脑袋歪在枕头上，锁着眉峰。他应该想喝水了，或者吸烟。可是医生和护士重复地警告：今夜到明天的手术前严禁吃饭饮水。而他是离不开水的。现在他被突如其来地麻烦纠缠上了，那点麻烦像一个巨大的绳索勒住了他的呼吸。他只有等待，等待天明，等待解救他的天使。
　　她睡不着，拿一支笔在随身带着的本子上乱写。笔是医生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走了医生的笔，反正，他掏出那支笔的时候，自己也很诧异：这是谁的笔？现在，她拿着这支笔在纸上乱写。雨一直在下，她再次走过去，站在卫生间的窗前，探出头去，看看天，然后踮起脚，看看楼下的地面。
　　风从门的缝隙里钻进来，摇摇门框，铝合金的玻璃门就吱吱呀呀地呻吟几声。手机的电池充满了，她从摇晃的凳子上起来，一颗凸起的钉子再一次刮了裤子，她爬到床上去，缩到他的腿边，他在迷糊中伸手，给她盖上被角，她觉得腿和身体渐渐地暖起来。只是风依然淘气地溜过来，轻浮地撩一下她的脑袋，吹一下拿着手机的手。于是，她的脸蛋凉了，鼻尖冰了。她只好把手机塞进被子里，裹紧身体，慢慢地合上眼睛。
　　二
　　十点零四分，他进了手术室。她一遍遍看手机，时间过得那么缓慢，手术室的铁门总是在响，每次响吋，门边走廊处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齐齐地望过去。十点三十分，一辆放着铁箱和杂物的手术车推出来，一个穿着隔离衣包裹严密的女人推着它穿过走廊，不见了。接着门再次响了，一个护士大声地喊一个人的名字，接着手术车从门里推出来，刚刚做了父亲的男子跑过去，他扶着手术车，俯身探向剖腹产的妻子。他的妻一脸苍白地望向他，问：看到儿子了吗？男子点头，抓牢行进中的车子，手术车急速地闪过走廊，等在了电梯的那段。两人一直相望着。
　　一辆送完病人的手术车从电梯那儿出来，绿色的薄被卧在上面，慵懒地如同老妇，全然没有了从手术室出来的严谨和齐整。一个孩子嚎哭着，在大人的怀里努力地挣扎，一群人杂乱地拥到门前，被护士呵斥着制止，孩子的声音和慌张的人影都终止在手术室的门外。
　　十点四十分，手术室的门开了一道缝，沒有人影在那里出沒，走廟里等的人沒有那么多了。一阵风从窗口窜过去，门被咣当关上了。门刚关上，接着又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着手术服的男子喊他的名字，她赶紧跑过去，原来是麻醉师，麻醉师问她是否清楚手术中会发生的意外以及麻醉的相关常识，她点头称是。于是，戴着口罩的麻醉师指点她在一份通知单上签字，麻醉师的手划过去的下方，她接连三次写下自己的名字。最后，麻醉师问她和他是什么关系，让她在最后的空白处，写明关系。她紧张地写完，正要询问，麻醉师已经潇洒地转身走了。她走出那扇门，回到最初一直站立的窗前。有些发呆。原本说好九点的手术原来还没有开始。
　　十一点的时候，门开了。叫了他的名字，然后她看到了手术车上的他。他还在昏睡，手术车被几个人推到了电梯口，电梯的门开了，他醒了。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神情迷离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好长，忽然就被叫醒了。电梯的门缓缓地关上，有人按了下行的数字，她对他说：好好记住这个梦，把它写成故事吧。
　　三
　　再度来临的暮色浅浅地暗下来，不间断的细雨依然在下。最后的那袋白色液体终于滴答着落尽了，他催促着快叫护士，她按了床头的指示灯，护士来了，拔了针头，棉签按住了针眼，血不会流出来了。出了手术室，液体一直高挂在床头，白色的液体和着黄色的液体一袋又一袋，说是怕感染，也说是不吃不喝的会影响身体，于是要抗菌要营养，终于液体挂完了。他有些兴奋，顾不上针眼，只说煎熬结束了，快出去散散心透透气吧。
　　入夜的门诊大楼终于安静了，他们拐到了门诊的二楼，那里有长廊和椅子，微弱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泻下来，白天的喧闹和明亮的光影都不见了，寂静的长廊有一些幽暗地宁静。他们挽着手臂走，感慨生命的无常和肉体的脆弱与不可思议的坚强。那个女人再度出现在面前他们经过的椅子上，依然是蜷缩的瘦小身躯，焦黄孱弱的脸，裹着单薄的衣裳，一双轻薄地鞋子似乎没有鞋底和鞋帮一般地疲沓地瘫在椅子下面。
　　他们经过那张椅子，目光扫过那张巴掌大的脸，她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她的陈旧的衣裳实在是寒酸得很，还有那双鞋湿漉漉地躲在椅子的下面。她悄悄地说：睡在那样的椅子上很冷。那种金属质地的椅子不柔软也不阻挡寒气，凉气会透过裤子直抵肌肤，很不舒服。今天早上我曾经在那样的椅子上坐过，然后冷得打寒战。
　　这样说完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张望，惊讶地看见那个女人正从椅子上仰起头注视着她。女人是谁？病人还是家属？或者，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女人在这里多久了？还会在这里吗？他说：马上就要供暖了，这里会暖和起来的，有了暖气，椅子就不凉了。
　　可是她还是感到了冷。因为夜里她睡到旁边的床上去了。白天的时候，这张床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在输液体，液体输完，再也没了身影，应该是回家休息了。她不想打扰刚做了手术的他，也克制不了席卷而来的疲惫，索性反转了那床被子，直接睡了上去。
　　倦意顷刻袭来，她混混然跌倒梦里去了。
　　四
　　在护士拿出的本子上，照猫画虎一样地抄上本人自愿回家休息，后果自负的请假条，他和她逃一般出了医院的门。公交车如期驶来，投进去两块钱，安然地坐在座位上，医院在身后了，那场麻烦梦一样的在身后了。
　　在那条著名的街口下车，雨后的路湿漉漉的，他提着塑料袋，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恍如隔世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的头发缭乱地绕在脑后，迷蒙的眼神懒散地不愿睁开，似乎久病初愈的人是她。
　　穿过街道，穿过市场，绕过楼群，上楼，开门。家，他和她回来了。
　　两天前匆忙关上的门内，沙发上是尚未晾干的被子床单，床上是没有来得及套上去的枕套被套，桌子上杯盘狼藉，凳子斜斜地歪在一边。她忙乱地收拾一屋子的凌乱，腾出一点空隙，喊着他快些脱去身上的衣服，那些换下来的衣物堆在门边，像被嫌弃的家人。
　　重新换好的床铺，和着暖暖的棉花被，洗干净的人钻进去，说着幸福睡着了。她昏沉沉地躺下去，手机里一条短信提示说：立冬了，别忘了吃饺子。她恍然想起。两天前的雨夜，她赶往医院，雷声和着闪电在天空作响，那一天，她只想着天气渐渐转凉了，要赶在天冷下来之前，再次清洗干净铺盖和被褥。她想着深秋的阳光会嗮干那些棉花制成的东西，然后，暖暖地度过寒冷。
　　两天前还是秋天，现在居然就是冬天了。“冬至这一天要吃饺子”她嘀咕着，躺在秋天洗好的被褥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