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初春

漫游初春
小城外环路上，很多闲散的人走过。他到了塔桥，看见一个人在那儿来回踱步。他认出了，多年前去到另外一个城市的男人。他们寒暄。男人告诉他，又调回来了。这张男人的脸把他带到了过去……他想，走散的人也许在某个地方，会意外遇见的。
又走了一会，对面一片树林，四周空旷，他指间的香烟雾气，丝丝缕缕飘动着。他看着，游丝的烟圈，像游魂伸长，缓慢地断开，逐渐消散。在这样的情景中，他内心的一些东西，也在发生改变。那个在头脑中不停出现，又不停消失的人，被这烟雾带走了。他面前，一丛树枝，在阴影里，显得有些虚弱。
一辆车飞跑着经过身边时，他掐灭了香烟。路面上，扬起的灰尘，缓缓落下来。前面到了一座小桥，小桥架在左边宽宽的河沟上。早前来散步，有几次，他看到过穿黄大衣头发蓬乱的人，那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他们隔着几步远，他看着躺在地上的那个身体，慵懒而迷离……
站在那儿，觉得地气上来了，从脚底窜到身体上部，丝丝暖意，仿佛赶跑了内心冰凉的念头。他又向远处看，一些垂柳的枝条，微微地动，他想，树枝真的有些柔软了。
沿着那条路沿石，往北走，渐渐到了田野间。他清晰感觉到寒冷僵硬的冬天过去了。这一刻，他也是一个复苏的人。仿佛从久远的死亡里回来，被微风唤醒。他板结的肉身也在松动。他想到那个没有见过面的朋友，声音清凉而又柔软，像一个早春，仿佛埋藏在心里很久了。那个朋友的样子，像这个城市生长着的银杏树……
他靠在一棵杨树看向南面，灰白色背景里，一抹红色。定眼细看，那是挂在树枝上的一条红布。他奇怪红布会出现在那儿。走过去，原来是一条系在枝条上的红领巾。那红色让他莫名觉得，那是人间遗失的一个信息。一个物品和主人的分离，也是时间与人的分离吧。这个想法，让他感觉到内心的某个人。一种轻微的颤栗感，传遍全身，他感觉到了微微的疼痛。
时间总会带走很多东西，也带来新的东西。一切都在新生和死亡里。前些时候，他到不远处的城乡结合处，一个通往田野的小桥边，一条流浪的小狗在那儿逡巡。后来一天，他散步走到那儿，就看到小狗的身体蜷曲在枯草丛里。他站在那儿，看着灰黄的毛发，像那丛草，失去了活着时的光泽。他蹲下来，默默看它无声无息的样子。他找到一个粗大的树枝，就地掘土，挖出一个小坑，把小狗埋掉了。
死亡总会发生，土地在沉睡和苏醒间转换。这也许是大地告慰人世的一种方式。看着消失的植物慢慢回到大地上，他能感觉到一些东西，从心底重新生长。他想，那个给他写过很多信的朋友，也是春天的一部分……
那片暗绿色的麦田，在他背后了。他向着来路返回。时令上的特殊时节，他像一只候鸟，在不停转换地点。他从西部到这城市的东部，一个老旧的小区，之后，他发现这儿沉寂的时光。他喜欢上了时间积攒下来的人事厚度，他们在那些斑驳的色彩里，折叠了生活的内容和影像。他想到了的家乡，一个把他内心目光固定住的原点。他从现在穿行到过去，在两者之间，感受发现生活与人生的奥秘。
他的身影，漂浮于记忆之上，让他得以借助一些陈旧的物象俯视岁月。在和过去告别的日子里，他经受的创伤，仿佛这大地树木上的疤痕，他愿意把它们看成一个人的勋章。微风吹过面颊，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孩子，对一切重新复活的事物，内心有一种欢天喜地的感觉。于是，他想起那个朋友，用文字描述着自己通往未来世界的道路，像一滴水潜入一棵小树苗，在那儿生长自己。那象他久违的一抺影子，一种味道把他拉进一种身临其境的回忆中。
光影从面前缓缓而过，明暗交错地经过他移动的脚步。在路的岔口，他向西拐，一条地边的小路向南延伸。他目光平视，环顾前方。一道围墙笔直地将视线引向前方。他忽然想起，去年夏天晚上，走过这儿，墙壁爬满绿色藤蔓，那缀着叶子之间布满了乳白色的花朵，星光一样耀眼。
他站在这儿，目光从墙壁中心向两边游移，寻找着藤蔓可能残留的痕迹，但什么也没看到，哪怕一点残梗碎叶。他那么看着，眉毛簇在了一起。此刻，整面墙上，裸露着灰白色，空空荡荡……面对布满雨水痕迹的墙，他恍然觉得，一切变化都充满了莫可如何的意外。
他蹲下身来，看到地面上，一些小植物，冒出嫩芽。他算了算立春的时间，心想这些小小的植物，正从土地汲取营养。随着时光渐进，植物们开始生长，藤蔓会不断伸长身体，它们一天天地爬上墙体，夏天里，它们又可以覆盖墙壁。它们不断繁盛，密植，变大的叶片弥合间隙，整个墻成了绿色一块……
在他的头脑里，一些象绿色植物的记忆，在一个无形空间的盒子里，盛满了人间的话语。他看到一个人创造出来的精神春天。仿佛一个熟悉的面孔，从一条泥土路上，奔跑着过来，大声呼喊关于春天的内容。他记忆中的人，到了近前，变成一缕柔和的风，吹起了他的衣服，他的身体鼓荡起来，飘飘升腾……
风从背后吹过来，仿佛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一瞬间，他的脊背仿佛落满了白色的花朵，芳香的气息覆盖他的全部知觉。他再一次听见了呼喊声。那个声音真切地在耳边回响。“大地在邀请我成长，我没有理由，躲藏在记忆里，黯然神伤。”他从一只鸟的叫声里，看到一张面容。他知道那是谁，就像知道这个世界，在这个春天生长的奥秘。
日暮黄昏，他走过最后的那条街，灯亮了。树的枝影从脚边斜躺到地上。沿着光影走进了那扇门里。坐在灯光里，那一刻，黑暗积攒在身体内部的碎片，哗啦啦地坠落。那像一堵围墙的倒塌。而一幅画像，从前方缓缓靠近他的听觉知觉。他从手边摸到一本书，打开来。他进入了一种声色交融的场景。那些文字，像一片广袤的森林地。他如入一片迷宫，一个清晰的形象在缓缓展开、靠近…… 2018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