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叙事散文

叙事散文

高原夜行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39 编辑

下午五时,长途汽车才从车站发出,这个发车时间,我无法求得确切而合理的解释。似乎也不必求得,只需随车动身就可以了。我好像被人有意放入了这种无边无际的暮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39 编辑 <br /><br /> 下午五时,长途汽车才从车站发出,这个发车时间,我无法求得确切而合理的解释。似乎也不必求得,只需随车动身就可以了。

我好像被人有意放入了这种无边无际的暮色。天地的界限渐渐模糊,但我依然隔着车窗死死盯着最初的分界线,直到它完全混同于同样无边无际的黑暗。突然闯入又突然消失的灯光告诉我,刚才飞速闪过的,不是乡村,就是城市。后来,这样一闪而过的灯光越来越少至于许久许久再不能见,唯有客车的前大灯射出的光一成不变地照着前方的路,路两边防护栏上的反射点连成两条连续的虚线,像排成细长两行的精灵在黑暗中向前摸索。

也可见稀疏的树木在同一种神情的田畴上一闪而过。它们在快速后退。客车发动机不变的腔调催生了七零八落的鼾声。整个车厢内,仿佛只有我和司机的眼睛还在大大地睁着。

我被带入苍凉的暮色,又被带入深不可测的夜。看不见,但我还能感知我和一帮陌生人正乘车行进在皮肉肥厚而松弛的黄土高原。

无声可听,无物可视,我就回想进入暮色时车窗外面空旷的高原。显得刻板单调的黄土地上呈现出还在被人耕作的样子,却不见实体人的踪迹。一间低矮的小土屋闪过去了。我想,在黄土高原看那样的小土屋不是什么难事,也不是什么怪事。但后来的情况证明我错了。直到客车完全冲进看不到尽头的黑夜,我再没有看到更多那样的小土屋,但我相信一定有,只是我看不见而已。

后悔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应该仔细看一下的,毕竟,那东西是唯一能够证明这里的空旷和寂寥的,也可以说明在那样的地方还有人在出没、劳作。后悔的事情是不会彻底重现的,当后悔本身把人的心完全占据以后,与人对面而视的也就只剩下全景式的回想了。

三面墙,一个顶,顶是平的,墙和顶都是用黄土夯筑的。就是这样一间小土屋,无门无窗,也没人影,但我肯定它一定是用来住人的。

我知道它的基本用途。

它与我的故里山地乡民们搭建的“庵房”功用相同。人居其中,作为长期劳作而中途不能回家时的小憩之所,也是几天不回家时的夜眠之处,也兼有惊扰和驱逐野兽、看护庄稼的功用。其用有名,名曰“看号”,我却不知此“号”究竟是哪个hào,但其中的意思我心领神会。故里的乡民们通常先把几根木棒绑扎成锥体结构的框架,以柔韧的树皮苫顶,周遭覆以厚厚的茅草。里面,离地尺许,用多根木棒搭成床榻,同样覆茅其上以为席褥,便成了夜间的安卧之具。另有土灶、水罐诸物以为炊事。小者仅居一人,大者可容三五。有柴门可以简单闭锁。这是我故里乡民们在山上庄稼地边上的杰作。

我刚刚在车上见过的一闪而过的那间土屋与我所熟知的“庵房”大不相同。三面土墙,一个泥顶,无门无窗,避雨尚可,若论遮风避寒则不会尽如人意。半开放的。也许不必安设门窗,也许仅供临时小憩并不虑及过夜。总之,那样的小土屋无法再简单了,虽然小屋只是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还是深深地记住了它大概的样子。

我在庵房里住过,也有过夜宿其中的经历。

我渐渐觉得那间土屋很不一般,它好像与我渊源颇深多方关联。对,路过的时候,我好像有什么东西忘记在那里了,很平凡但很珍贵的东西。按理,我应该返程去拿回好好保存在身上。但不可能,人在旅途,又不是自由自在的步行,我是坐在长途客车上正在深湖一样的夜色中泅渡,客车像一只无比巨大的乌贼那样大睁着眼睛巡视前方。尤其是,我根本不能让司机停下车来更不会倒车回去让我寻找遗失之物,我没有这个权利,也没有发出这个诉求的勇气。况且,我也只是从内心里生出了这种惘然若失的感觉而已,事实上我并没有遗失什么东西。若问理由,也许我太喜欢那间小土屋了,或者那间小土屋太让我牵肠挂肚了,激活了我的一些人生记忆,唤醒了深藏我心的让我最感快乐和美好的影像,我只是想借景抒情,把自己曾经的人生体验在时隔多年以后借此契机投射到那间小土屋上面去。

想法太强烈了,好像我真的遗失了什么,并且,好像确实遗失在那间土屋里。

对,应该是我的小狗!几十分钟之前,司机曾经停下车来让大家自行方便。我下车了。小便毕,又上车前行,应该就在那时候我把小狗弄丢了,是我忘记了它也曾随我下车!

现在它应该一定在追赶我,在无边的暗夜里奋力奔跑着。但它短小的四腿很快就累了,它慢下来了,最后张着嘴,伸出舌头,大喘粗气,无可奈何地在路边停了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大客车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没有尽头的暗夜里。整个高原,它好像是唯一的活物,是被它的主人偶然的过失和大意遗失在那个极其陌生的地方……

我“呼”地一下从座位上挺起身来,向后车窗方向张望!但我只看到一片蒙眬且暗淡的红光尾随着客车。

“我们出来的时候,喂狗的事情你托付好了嘛?”我摇醒旁边熟睡的妻子,问她,心在狂跳着。

“你吓我一跳!神经病!”这是事实,妻子确实睡得很深沉,对我突然的搅扰极为不满。但她在稍稍清醒之后似乎也感到后悔和担心,又气呼呼地补了一句:“托付好了!”然后重新入睡。

托付好了?我从妻子那里得到了最为可靠的证明。那么,我并没有带小狗出来,它也不曾随我中道下车,当然也就没有遗失的事情发生,至于我满心的担忧与疑虑乃至极度的紧张只是我假想出来的,我是自作自受。

那就好!今夜,我不常行走的高原并没有悲怆的事情发生。我没有带小狗出来,它还在家中。再说,小狗与土屋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如果我假想的事情真的发生过或者真的发生了,也不要紧,我想,停车的地方离土屋很近,我离开停车的地方也不算远,我可以央求司机停车或者掉头回去帮我把小狗找回来。如果我没有勇气这样做,我相信我的小狗会想办法活下去,也会活得好好的,可怜的小狗一定会被人收养,并且很有可能是那间土屋的主人。日后,如果我真的对小狗割舍不下,我完全可以乘车返回此地,在土屋跟前下车,我会把健在的小狗领回去,加倍保护它,更加精心地喂养它,我保证让它尽享天年老有所终。

——不会的,这一切不可能发生的,我已经得到可靠的证实了!现在需要好好关照的倒是我自己了——我太孤独,太紧张,也许由于太单调,而主要原因也许是我一直没有适应在高原上乘夜前行的客车,没有适应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酣然入梦的乘客,还有这个广袤无边的高原本身。

土屋,庵房;庵房,土屋。我又想起了高原上的耕牛和扶犁的人,他们的处境其实比我的处境更加孤单而寂寞。但我确实看到了,高原土地被他们抚弄得井然有序,让广袤的高原不再是旷野,而是田畴,那些沟垄、田埂就是证据,堆放在地边的庄稼秸秆儿就是证据,那间土屋就是证据,通行其中的高速路就是证据,客车就是证据,我也是证据。耕牛和扶犁的人们,今夜,他们是回家了,还是留宿在土屋里了,我无法知道。但是,也许很久很久,土屋都没有人光顾了,门窗才被拆走了,里面有用的东西被拿光了,只剩下三面墙和一个顶,都是用黄土夯筑而成的,很结实很坚固。高原少雨,不断剥蚀土屋的也就只有长风和日光了。也许,既然已被废弃,也就无关风霜雨雪和春来冬去,也许只有像我这样心灵脆弱到睹物思人、见物显志者,才对它投去关照的目光,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如果我事先不知道有些细节,我就无法判断我乘车行进在沉沉暗夜里的高原。车灯照到的东西,除了路,还有路边一闪而过的树木,应该是高原植物中的土著一族,杨树。早就落叶了,枝干和梢条都是简约到若有若无的,看上去很像蹲踞在高原土地上的小小土屋,因为从来身处寂静与单一,也就无所谓繁华与萧条。紧密关联黄土的东西,原来都是那样不骄不躁淡定如初的。

粗略一算,我的行程还有将近十个小时。我不想继续和土屋或者庵房纠缠了,因为现在它们基本不关我的正常生活。我此行的终点是另一个城市,虽然小了很多,却是我短时期内不会变更的安居之所。那个城市处在崇山峻岭之间,它的四周确乎都是崇山与峻岭。到了那里,我会忘掉旅途上发生的许多事情,是的,不忘记也由不得我,那个城市里需要我做的事情很多很多,那些常态性的事情很快就会把此行的见闻从记忆中挤出去的。

但我必须首先去看看我托付给别人的小狗,我想,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它应该是多么的惊喜啊!


2015-8-23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