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房记

贺房记
乔举平

人一辈子都会有几件大事，乔迁之喜就算一件。我们都在世俗里活着，也就难免要操办这样的喜事，选择吉日良辰，宴请宾朋好友。一时鞭炮齐鸣、礼花绽放、高朋满座、划拳猜令、祝福吉祥，隆重而热烈。
如今在城里总是喜事连连，时时刻刻都能听到喜庆的礼炮，结婚、嫁女、贺寿、贺房、贺车、开店、吃满月、吃文峰……我们常常包围在热闹和欢乐之中、流连在笑脸和祝福之间，沉醉在美酒和杯盘之前，我们在尽情享受着亲朋好友喜事所带来的幸福和欢乐。
这样的庆典一般都在酒店举行，虽然隆重而热烈，但总觉得却少了什么。主人也是图个方便，不需自己太多的操心，一切都是酒店在代劳，连添茶倒水都是服务员在忙，席一结束就乎啦啦送客走人，也就有了人走茶凉的感触了。
我更喜欢乡下操办的酒席，虽然没有城里人的排场，宴席也很普通，烟酒也不上档次，但那毕竟是乡亲们一齐动手操办而成，一家的喜事就是全庄的喜事，热闹了白天也陶醉了夜晚，常常有喝高了酒的人满庄子乱转，随便走进每一户邻居，又是一番酒肉招待，没有人会觉得被讨扰，反倒觉得很有人缘，是值得夸耀的事情。
早些年我在乡下盖房，上梁那日，亲朋好友都来祝贺，单位里的同事也远道而来，满满当当坐了一院子，吃席喝酒，可天公也选好日子，中途却下起了雨来，有醉了酒的人在院子里滑倒了，滚了一身泥巴，还跳着舞蹈，那场面真是滑稽而热闹，同事们也跳着唱着，乡亲们像在看大戏，都跟着乐，想起来真是让人难忘啊。
那一年，我被组织派往老家所在地的一个村子下乡驻村，正好不需要再向领导打报告请假了，我可以照顾着在家里盖房，反正村里也没有多少要我具体干的事情，上级的领导也不会轻易知道我在家盖房。我除了隔几天去乡上开一次会，领会一下计划生育、粮油入库、平田整地、税费收缴突击性的任务，再去村里走走，大多就在家里忙着。当然妻子也高兴啊，我总算可以管管家里的事情了。
盖房子是乡里人的一件头等大事，尤其是盖主房。我的偏房是我刚刚调进城那年盖的，主房的地基就一直空着，砖瓦和木料早已陆陆续续的备好，我就是没有时间回家盖房。我在城里的单位按部就班的上班，除了星期天可以回家以外，其他时间是要准时坐办公室的，盖房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假不好请啊。这样盖房的事情就一年拖着一年。
眼看着庄上的邻居一家家都盖起了新房，妻子就少不了许多埋怨，你还是当干部的，看看这破房子吧，那一家像咱们？是啊，再不盖房，就成了庄里的困难户了。这不，正巧赶上这下乡的好时机，可以工作盖房两不误。那就盖吧，于是我下定了盖主房的决心。
要盖房先起墙，起了墙就要上大梁，那是老早看阴阳算定的时辰，也是要贺喜的日子。上梁的前几天，家里就忙着准备做宴席的酒菜，亲房邻居都来帮忙，劈柴担水、杀猪宰羊、蒸馍拣菜、请的厨师一来，那就更是紧张热闹，院中盘起了锅灶，生起了炉火，大块的猪肉羊肉下到了锅中，不大工夫满院就飘着浓浓的肉香，招惹得小孩子总在旁边旋转个不停，馋涎欲坠。
大厨也是显示手艺的好机会，就把菜刀弄得飞快，在案板上切得叮当山响，大块的肉就变成了丁是丁块是块，均匀整齐，直把好些大嫂子小媳妇看傻了眼。大厨就有些得意，顺便和小媳妇们开几句不咸不淡的玩笑，招起一片笑骂。
上梁这天大早，酒席就已准备停当，院子上方拉起了遮风挡雨的帐幔，满院摆好了开席的桌凳，全庄的人老早就到齐了，鲜红的执事表贴在了显眼的墙头，分工明确仔细，记礼的、接客的、端盘的、下馍的、倒茶的、喝酒的在总管的统一部署下，等待着客人的到来，以便各司其职、紧张有序地开展工作。
上梁的时辰到了，贴有鲜红上梁大吉字样的雪白的大梁要由我亲自用绳子拉上屋顶，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响，大梁架上了屋顶，这表明着我的新房的诞生，宣告着一个值得喜庆时刻的来临。我骑于大梁之上，在高高的屋顶审视我寂寞的故乡，俯视着满院喜笑颜开的乡亲，心里充满了激动和难以述说的情感，我终于干成了一件大事吗？在营造着自己简单而又幸福家园的同时，我又怅然若失。我的父辈、我的乡亲不都是这样在忙忙碌碌、娶妻生子、打庄盖房、一辈辈延续着家族的烟火走过来的吗？我岂能例外。
亲戚朋友陆陆续续赶来了，清脆的鞭炮给春天我的小院带来了浓浓喜气。一阵汽车喇叭响起，县城我们系统的文化局长和书记、副局长、文化馆长、博物馆长、图书馆长、画院院长也坐着局里的丰田车远道而来，敞篷车厢里还放了两排长椅，挤满了一大帮男女同事，乡亲们那见过这样的阵势啊，这时见了当官的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在大门口乱了套。好在局长们没有架子，先客为主说说笑笑进屋先上了炕。庄上的媳妇小伙都挤着看打扮时髦的女同事，都忘了自己要干的差事，惹得总管动了肝火。
局长们一来，气氛就更加热闹。领导就是领导，气势就大不一样，不吃饭光嚷着要先喝酒。人称文化系统第一酒家的马局长从窗口伸出头来，对着院中的人高声大喊，总管，你们划拳喝酒的执客那里去了？赶紧找几个来，我们要喝酒啊。这么大的喜事，没有划拳的动静怎么行，你这总管是怎么当的啊？
当总管的三叔就立马重新组织专门接待领导、打关喝酒的班子，也责怪我没有提前讲清楚要来这么多县里的领导干部，弄得他手忙脚乱。这也不完全怪我，我事前也没有请单位的人，想着也不会来，自己的事情不大，只告诉了单位的一个老乡，没想到同事们是听到了消息，就一大帮子赶了来。
马局长、羊馆长他们反客为主，主动出击大通关，庄上人应关，席还没有开始，庄上的年轻人就有好些无力招架，喝得东倒西歪口出狂言。同事们也大多都是酒家，喝光了酒的空瓶子在窗台上整整齐齐的摆了一长溜。女中豪杰李副局长自有一番男儿风度、巾帼不让须眉，人称李不醉，她更是过关斩将，大拳小拳齐上阵，迷魂阵一样的不大不小不老不党不买，一圈下来就有人当场兑了现。庄上人无不暗暗称奇，想不到他们成了一个女人的手下败将，真是惭愧。
一开席就更加热闹，被同事们灌高了酒的执客们满桌子乱转，专找喝酒的好家，一时间杯盘交错，笑声大作，满院子都洋溢着欢乐祥和。就在大家一片欢腾喜庆的时候，天空却悄悄涌起了满天乌云，顷刻风挟着雨就落了下来，遂不及防的大家就赶紧往帐子下躲雨，豆大的雨点打在帐篷上碰碰作响，满院子就乱了阵脚，小孩闹大人喊。马局长就乐了，冲着院里大喊，白雨浇梁啊，真是好兆头，小乔往后可要发了，就把满院的人都惹笑了。
这场雨可真大，屋檐上滴水连成了线，不一会儿土院就一片泥泞，好在工夫不大天却放了晴，云隙里露出了明亮的太阳，跑散了的客人又各就各位吃席喝酒。堂弟早就喝醉了，不慎摔了一身泥巴，爬起来扭起了秧歌，大家都劝不住，这下就更是调起了大家的胃口。马局长们也在炕头坐不住了，一帮人来到了院子里，都鼓动文化馆羊馆长来一曲，给大家助助兴。
羊馆长可是县里鼎鼎有名的歌唱家，吹拉弹唱无所不通，此刻在酒的作用下，早就嗓子痒痒了，在县里上万人的演出大场面上也是每每亮相，哪能在乎这种小场合。他略一思忖，就放展了歌喉，一曲保留节目《再见了大别山》，瞬时就震惊四座，一旁能歌善舞的女局长就忍不住伴上了舞，乡亲们那见过这种热闹，一时间看傻了眼听走了神，好久才响起欢笑和掌声。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乡亲们都想多听一会羊馆长的歌声，但天上却又布满了阴云，天色也不早了，他们执意要回远在百里外的县城，路又不好走，我也不好强作挽留。车走大路要绕一个圈才能入到山下的公路，同事们嚷着要步行抄小路走捷径下山，局长对喝多了酒的下属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己乘车走大路，由着同事们的性子走小路了。
我送同事们下山，很陡的小路下了雨就像浇了油，刚出村口就有好几个滑倒了，坐了“土飞机”，弄得浑身泥水，但他们却大呼小叫，哈哈大乐，好像很是痛快。看着同事们渐渐远去，我的心里充满了歉意，他们平时都过惯了安逸的生活，走惯宽敞大道，哪赶过这样的山间小路、哪受过泥泞风雨中这样的罪啊？他们远道而来，看重的是同事间的兄弟姐妹之情……

听说他们乘着车拖泥带水的进了城，已经很晚了，还意犹未尽，就呼啦啦去了一家卡拉ok厅继续唱歌，沾满我老家黄泥的一双双脚，在装饰一新的包厢里翩翩起舞，在红地毯上留下了久久洗不掉的印痕。好多年过去了，每每提及，就会勾起大家欢乐的记忆，一度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美谈，也一直温暖着我的心。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乔举平 于 2010-5-24 10:1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