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燃 烧 痛 苦
武志强
劈开荆棘，我在不断向前开辟生存的道路，越过一个个人、事，都是卑贱、琐碎，让我看透的玩意，都是被我的心灵和情感所扬弃的东西，都是极大地伤害了我，使我失望而被我决绝地拒绝的东西。我终于能够拒绝了，我终于明白拒绝的意义了。
但是，不经历这些屈辱、痛苦、伤害我就不能明白一些人、事，不能看清这个世界，不能向人讲述一些自己对这世界的看法、态度。当进一步接近自己真实的隐藏很深的生命的时候，就能发现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最匮乏的是什么，这时才明白自己从前的选择是多么的错，我本来是应该也能够走一条坦途的，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路呢，难道就是为了追求所谓纯情和一点浪漫的念头吗？（人生真是冒险。）是的，看来就是这样的，我有了一种被自己欺骗的感觉。我当时远远没有明白自己，远远没有吃透生活啊。
哦，从前是个错，从前的从前呢，再回到那个圆圈的起点，那或许才是我应当拥有应当寻求的啊，我却偏偏是轻易的，毫不在乎地放弃了。当此生命危难之际，我醒悟过来：哪怕是拥有其中的一点啊。
我感叹自己，我失去的太多了。我因为失去太多才看到自己真实的生命，我的生命是如此虚弱、残破，就像战火硝烟中豁口的城墙，我不惮于自己的毁灭，只有在自己的毁灭中我才能得到解脱。但我不要新生，我已经有过一次生命，这次生命在我看来已是多余，因此我不要来生。我不留恋这个世界，太多的弹洞和伤创使这个世界面目皆非，如同我被撕裂的心。
毁灭也是一种解脱啊，这真是快意和值得放声大笑的。所以鲁迅就呼唤他的野火，把大地上陈腐的一切都烧去，包括他自己，他自己就是野草，就是在烈火中歌唱和舞蹈的野草，火中的姿势多么鼓舞人心啊，真是快意和放声大笑的。野草装饰了大地，又为大地毁灭自己，这就是野草的精神。
痛苦也可以是一把火，当它烧尽一切，露出原本的大地，露出大地的本来面目，燃烧者也便看到了真实的自己，于是火中的凤凰涅磐，于是凤凰只有在火中才能涅磐。
我对痛苦有着抽雅片似的上瘾，我是痛苦的瘾君子。我痛苦是因为我比别人更多更深地体验了耻辱，我有着一颗耻辱的心。没有痛苦，我空虚、无聊，找不到自己生命的方向。有了痛苦，我找到自己愤怒的基石，我用锤猛砸它，直到砸出火星来，直到我自己为此筋疲力尽，看着痛苦的烟云渐渐散去。周围的人，谁能看到我刚刚经历了一场心灵的拼搏和厮杀，那场面是多么难解难分，扣人心弦，实不亚于一场精彩的武打片。
我看到风中火舌在窜，我听到火焰噼噼啦啦燃烧的声音，我看到我在火中燃烧的姿势（慢镜头），那姿势是一个多么优美的舞蹈，盗火者啊，我想到精卫填海的姿势，我想到女娲补天的姿势，我想到夸父逐日的姿势，我想到刑天舞干戚的姿势，是那么原始、浑朴，又是那么本质，那么真实。这时，我看到鲁迅先生的目光。先生的目光穿过烟雾、火焰、呛人的气息，向我射来，目光平静，又犀利。先生沉默地抽着一支烟卷，烟卷的一缕袅烟我看得异常清楚。那不断流过目光的火焰就像是一条大河，滚滚的河水，翻起滔天的浊浪。我想起先生的话：人类的哀乐往往不能相通。
思想者靠思想的利器穿透痛苦，战胜痛苦，并进而毁灭痛苦。他是把痛苦当作自己生命的养料的。思想需要痛苦，只要你去燃烧，痛苦就能化为灰烬，就能成为滋养你土壤的肥料。
曾经，我是那么向往浪漫，对生活是抱了那么良好的念头，当“革命”（矛盾、斗争）到来时，我就难免失望，这是一切抱有浪漫之念的人的弊病。
痛苦遁形而去，我的身心重组了一次，于是一丝漠然游来，这是一条黑色的蛇，它向我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不慌不忙地游走了，我感到了一丝舒坦，时序是1998年的9月30日，晴，无风，树枝一动不动，阳光很好，人们在忙着各自的活，世界井然有序，似乎什么也没发生，确实，什么也没发生。
我在大街上游弋，我看到一个年轻人刚刚丢弃了爱情，一会儿，一个更年轻的人弯腰捡起来。生命就是这样的不同，这非关真理。我茫然的目光是一片水，把如织的行人都淹没在水中，他们徒劳无益地挣扎，样子很可笑。我又感到他们是一群涸泽之鱼，但他们缺乏那种相濡以沫，相响以湿的精神，大难到来各自飞，但此刻他们不是鸟，他们是鱼，他们真正是相忘于江湖了。
我是一个旁观者，“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与惠子的对话。）我非鱼，但我确实知道这些大街上的鱼是孤独的，迷茫的，一张张木鱼似的脸孔，毫无表情。我，一介寒士，离乡背俗，离经叛道，独处这寂漠人间，把我散淡的目光抛撒。
秋深了，一地落叶，沙沙作响，我由此听到季节痛苦的呻吟，但这绝不是叹息，叹息是我的。这又是毁灭者的歌声，在静静地唱，在悄悄地传遍大地，什么时候我也能发出这样的歌声呢？只为毁灭而歌唱。我又想，生死轮回，这原本就是大自然的真谛，谁能推迟生命的演进呢。 武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