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停泊在岁月对岸

　　　　　　　　　　　　　　玉门关，停泊在岁月对岸

　　终于走近了玉门关。
　　没有风，白云停泊在远方。夕阳下，戈壁发着青铜似的光芒。几只蜥蜴在沙丘上徘徊，寻找着被风沙掩埋的家园。天上的苍鹰飞过来又飞过去，翅膀渐渐消融于雾岚之中。一个放羊的老汉就蹲踞在我的附近，愣愣地盯着那样懒散的山羊，目光中透出几分苍凉，几分忧郁……
　　在我的前面，那个小方盘城兀自站立，孤独决绝，漠然地打量着地老天荒的戈壁。方盘城的背后摇曳着疏勒河谷零星的胡杨，胡杨的背后横亘着长城废墟，再远处就是苍茫山岗。无雪无雨的悬崖绝壁，荒寒而死寂，似乎在像世界宣示着死亡的谶语。山顶呈现出血一样的颜色，那是一颗颗死亡的头颅，它们面向苍天，给逝去的岁月留下渺幻深沉的记忆。
　　时间静静地流淌了几千年。
　　据史料载，玉门关设置于汉武帝年间，历经唐宋，是丝绸之路最重要的关隘之一。在历史上，由于西域的商人运送玉石进入中原，中途经过此地，或交换过关文书，或休整调理商队，于小方盘城逗留数日，故得名玉门关。而民间传说的另一个版本是：每年秋天，当玉石商人的驼队走进城堡的时候，就有许多骆驼咳血而死，情景无比凄惨，当地巫师告诉驼队首领，这是因为商旅没有祭拜天地，守关之神要作祟惩罚他们。后来，玉石商每逢进入小方盘城，都要在城墙的门洞四周，镶嵌上一圈美丽的和田玉，点燃香火，来祭奠天地神灵，久而久之，方盘城也就成了玉门关。
　　传说给玉门关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千载以降，给人以无尽的想象。坐在小方盘城前，我看见点点残阳从墙体上落下去，慢慢地射进了那个门洞，金箔般灿烂，如梦似幻。我点上一根烟，悠然地吸了几口，再轻轻吐出去，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很快与斑驳的阳光融合在一起，缱绻缭绕，迷蒙恍惚。闭上眼，数千年前的历史云烟向我走来，不断包围我的身体，氤氲我的灵魂。一刹那，我仿佛是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夜晚：一轮月亮升起来了，淡蓝色的月光笼罩着小方盘城，清风吹拂，金黄的胡杨叶子盘桓飞旋，发出梵呗般的声响。月色中，镶嵌在城门上的和田美玉闪闪烁烁，犹如梦幻一样的星星……
　　在时光村落里，玉门关始终沉默无语。
　　还记得很早之前读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彼时，眼前出现的景象是悠悠的白云，是孤悬荒山的老城，是随风摇曳的杨柳，是凄凉幽怨的羌笛。没有亲临故地，自然无法将那些景物完整地拼合成一幅画面，而玉门关之于我，也仅仅停留在语言符号的层面，或者说仅仅是一个有着无比苍凉和孤绝的诗歌意象，及至于当下，我真实地坐在小方盘城的下面，亲眼看到了那苍老衰颓的城墙，那墙体之间的斑驳裂纹，那裂纹间虫走鸟抓的痕迹，还有四围辽阔荒寒的戈壁，笼罩着死亡气息的山岗，以及坚韧顽强的胡杨、红柳和梭梭，到了此时，我才第一次真切地体悟了《凉州词》所包含的意蕴：它虽然苍凉幽怨，但绝非哀伤迷惘，在浑然天成的意境中，透露出的是西部神秘深沉的精神气息，凸显出的是玉门关沧桑渺幻的生命背景，再现出的是时间岁月的亘古与悠远。
　　逝者如斯，时间的飞雪覆盖着山河大地，覆盖着人世红尘，也覆盖着一切绝代风华与落寞悲凉。
　　在我走过的丝路古道上，到处散布着废弃的城垣、古堡、烽燧和关隘，还有荒草凄迷、寒鸦万点的墓群。遗址连着遗址，废墟依着废墟。那些百孔千疮、倾圮倒塌的建筑，没有任何确凿的编年与纪传，它们就那样静静地躺在西风流云之下，散落于夕阳黄沙之间，等待着时间去收敛和埋葬。而在那些绿洲之间，城市和乡村依然不停地扩展着自己地盘，营造着自己的梦想。年年岁岁，荒寒与繁华，寂静与喧闹，以及死亡和生机，竟然相互携手，和谐地站立在了一起。时间将一种悲壮的宿命交付于一切生灵，让他们在留恋今生的同时，不停地回眸前世，是的，没有谁会否定一个真理，那就是，不管是宏伟美丽的高楼大厦，还是喧嚣的闹市街道，最终也要被岁月吞噬，变成时间的残骸。
　　玉门关面对夕阳，遗世独立。
　　我发现，这个曾经被无数文人骚客讴歌过的城堡关隘，实际上是一个很平凡的建筑。也许，从开始玉门关修建时，工匠们就没有打算把它搞成一个宫殿式样，所以也就缺少大理石、花岗岩的构建，缺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他们用的最多的材料是黄土，黄土铺垫的基础，黄土夯筑的墙体，甚至连门廊和窗户也是拿黄土堆砌而成的。就是在这个黄土修筑的方盘城中，走进了许多贩夫走卒、高僧大德、诗朋文侣。可以想象，在那个遥远的岁月里，玉门关里总是飘荡着蓝蓝的炊烟，跳动着琵琶羌笛的音符，每逢夜深人静，星光月色下，晶莹剔透的羊脂玉灵光闪闪，一匹匹丝绸如水般飘摇，还有茶叶的清香，还有诵读佛经的吟唱……
　　胡杨或者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到了千年不朽，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们会将所有生命的印记都收藏与年轮之中，而我想要弄清楚的是，一个矗立了两千多年的黄土孤城，拿什么记录自己的历史？我靠近那个方盘城的墙体，用手慢慢地、轻轻地摩挲着，忽然，我在一处开裂的罅隙间发现了一个虫子的尸骸，它的身体早已经腐朽干枯，薄薄的，亮亮的，犹如一片银箔。它是谁？死于何时？是一只蝴蝶，还是一个瓢虫？站在时光的对岸，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恍惚是遥远的某个黄昏，它从戈壁深处的河滩里悄悄飞来，飞来后就落在了城墙的垛口上，它用露珠一样明亮的眼睛，看着进出的驼队，看着温润美丽的玉石，看着长裙曳地的歌妓翩翩起舞，看着汲水的少女在陶罐里映出妩媚的笑靥。后来它就睡着了，睡在边塞诗人的梦中，从汉代到唐代，从明清到现在，不停地述说玉门关星移斗转、沧海桑田的历史。
　　爱因斯坦说，当物质的运动速度接近光速，时间就可以倒流。我想的是，如果时光倒流，我们就可以打通一个隧道，去真实地接近玉门关的历史，从而看见张骞与班超马帮驼队，看见岑参、高适面墙题诗的背影，看见玄奘骑着白龙马慢悠悠地走进方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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