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第三日

　　风是节气变化的探测器，风稍微一转凉，敏感的人们就会说，立秋了。可实际上，这时候是八月底，离末伏的尾巴尖还差那么一寸。所以，严格地说，青涩的秋，踩在成熟中的夏的肩膀上舞蹈，直到这场声势浩大的舞会将一切都变了样。 　　狼尾花这时最美，花穗子弯着优雅的弧，像朴实的庄户人的女儿，在原野随风摇摆。我们养猪场的狼尾花尤其红艳，炫耀似的铺张开。假如顽劣孩子钻进去，就像闯进童话世界的宫殿——但我们这儿远离村庄，孩子们不来捉迷藏，尽情在狼尾花下嬉戏的，是圈舍里封闭养殖的猪。 　　庄稼上成的日子热烘烘、暖洋洋，白云彩像一匹匹白薄锦，高挂在天空。因为多雨惨遭囚禁的猪们，也该呼吸新鲜空气了。前段时间受物候影响，猪们只长体重不发情，继续下去的话，养猪场就要蒙受损失。在效益第一的前提下，得让它们运动，让公猪与母猪有机会在一起接触，增进彼此的感情才行。也就是说，想办法刺激荷尔蒙分泌，唤醒猪们沉睡的性意识。再者，我坚信任何事情都不能违背自然规律，阳光照耀、自由奔放和清洁的水，是万物生存的基本条件。对待低等的生命，也要给予真诚和尊重，满足其本质的需求。 　　大清早，饲养员放出38舍的法系母猪，跟着解放的，是1号和2号美系公猪。38舍的母猪第一次走出樊笼，显得有些胆怯，堵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跨门槛，饲养员驱赶也不听，赶急了，几头母猪转身往回跑；余下的几个歪着脑袋，眨巴着若有所思的黑眼睛，张望白毛沟西山的树林和中草药基地——这群中国籍的“外国美女”，第一次欣赏到遥远他乡的地质地貌，见识了传说中的黑土地和广袤森林，既兴奋又惊慌。公猪经常获得野外放牧的待遇，深悉其中乐趣，跺着方步走过中间通道，左肩顶一下，右肩顶一下，示意法国女士让开，然后大摇大摆出门了。这一来，法国女士们争先恐后，随两位绅士来到阳光牧场。 　　阳光牧场这个词儿是我给起的。我们的养猪场共有十亩地，初建占用三分之一，余下的原本预备再建，但是在新的一年里遇到资金问题，扩建计划就搁浅了。标准化粪池的专款也迟迟没有落实，肥美的粪水白白流淌，一方面造成资源浪费，另一方面污染了环境，未经处理的粪水泄入太子河，下游村庄的群众有意见，几次找我交涉。无米下锅，对于靠国家项目投资建立的农业区来说，是很棘手的事情。 　　上等的土地不能在等待中荒废，春天，我叫人挑开几条小沟，将粪水导流到靠近小河的一块地，在上面种植了玉米；再余下的空地，被我擅自篡改用途——这就是自由牧场的来历。 　　两头公猪在鲜花覆盖的运动场如鱼得水，它们使出猪性子，在泥坑里一阵狂掘，掘出黄酱似的泥水在里面打滚。打够了滚，一咕噜爬起来，两家伙把注意力转移到漂亮的母猪身上。晃着屁股凑上去，蹭蹭这个，闻闻那个，露出贪婪的色相，惹得母猪群一阵骚乱。 　　不知道怎么回事，两家伙同时相中一头母猪，围在人家身边频频发起进攻。这头母猪是15号，形体匀称，性情温顺。哺乳期结束一个多月，处于第二次发情期间。15号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第一回生产，她就创下十三头仔猪的好成绩，而且她奶水好，会做妈妈。喂奶的时候，孩子们不吃饱绝不起来。有的猪压着自己孩子，不懂得如何施救，赖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们发现的慢一点，就压死刚出生的小猪。15号机敏的很，孩子吱吱一叫，她即刻警觉地站起来，或者支起前半身，观察一会，没有异常再躺下。由于15号的精心照料，她生产的小猪健康活泼，没几天就长成圆圆的小皮球。 　　但15号也有发脾气的时候，有一天我给她清理圈舍，顺便抱起她的孩子抚弄，墙角里的15号见状，低着头，张着嘴巴，呜呜叫着朝我猛扑过来。我吓得放下小猪，一步翻越栏杆。15号轰走我还不算，站圈舍里向我示威。那意思，我胆敢伤了她的孩子，她把我当饲料吃掉。 　　15号最让我敬佩的是另一件事，在危难时候，她显示出来的伟大，让我觉得她是个英雄的、仁爱的母亲。这样的伟大与仁爱，表现出生命对生命的终极关怀，这样的关怀，直击人类乃至动物种群中最为丑恶、最为酷烈的相互残杀。 　　15号哺乳期快结束时，29号按预产期已经推迟两天。饲养员小孙说，29号怕是要难产。我心里毛毛的，询问29号孕期的情况。小孙说，29号在孕期不爱活动，中间闹过几次毛病。根据经验，29号的生产不会顺利。我心里沉甸甸的，暗中为29号祈祷，希望她顺顺当当做个幸福的母亲。 　　日子在提心吊胆时总是慢节奏的，预产期推迟五天之后，小孙在电话里告诉我，29号生产了。我一下子卸掉重负，高兴地问，生了几只？小孙说，9只。不过有一只生下来就死了。小孙又说，29号生产确实不顺，整整折腾一天，后面的两只，是她手伸到子宫里掏出来的。我说，一定要照顾好29号，千万别有什么闪失。 　　害怕发生的事果然来了，第二天晚上九点多钟，小孙突然打来电话，急火火地说，29号出事了。我脑子里嗡地一下，眼前金星闪烁。我感到腿软，心跳加速，浑身冷汗涔涔，然后是眩晕——受不得刺激的心脏犯老毛病了，这是受镇领导命令管理农业区以来的第N次发作。自从接受了这项任务，长期的精神压力和脑力劳动，使我瘦掉一圈。家人、朋友多次劝我，不叫我再管，我自己也暗下决心请求换人。可一看到满山满地绿油油的草药，膘肥体壮的猪，再回忆付出的艰辛，又不忍打退堂鼓。 　　29号猝死对我是不小的打击，一晚上忐忑不安，睁着眼睛熬到天亮，领导也没来得及告诉，坐上公汽去了养猪场。看到刚刚出生三天的八只小猪，八颗小脑袋可怜巴巴挤成一堆，像粉红的小老鼠。我心酸得不行，眼泪在眼圈里转，这些没娘的孩子，怎么能救活呀！我一筹莫展，倒是小孙提出大胆的主意，她说15号的仔猪刚断奶，不如让15号代养。我虽然迟疑，但紧急关头容不得多考虑，我想，姑且寄希望与15号吧。 　　为了使15号安心抚育幼仔，我们特意把她的一个孩子和29号的孩子混在一起。站在栏杆外观察，心提到嗓子眼，生怕15号讨厌别的猪孩子，张嘴给咬死。要知道，母猪不认自己孩子，一口咬死的事情多着呢。何况它身边的不是亲生子。果然，15号不理睬一群小可怜，不耐烦了，一嘴巴给掘出老远。摔得小可怜们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小可怜哼哼几声，又挨过去，小心翼翼围着她，趁她安静，裹几口奶。15号基本上断奶了，小可怜们吃不到嘴里，急得发出细微的叫声。15号讨厌小可怜们，它呼地站起来，怒气冲冲用鼻子吼，虚弱的小东西吓得哆哆嗦嗦。 　　反反复复几个小时，我几乎不报什么信心，心里沮丧的很。但我还是不愿放弃，一旦放弃，就意味着八条新生命的夭折。在最后的期待中，15号终于平静下来，她躺在地上，闭起眼睛，八只小猪紧紧依偎着她，找到失去的母爱。 　　15号再次创下奇迹，断奶几日的她，重又分泌出浓稠的乳汁，喂大29号遗下的孤儿。短期内的两次哺乳，使15号的膘情严重下降，她几乎瘦成一张薄片，脊骨一节节凸显，走路摇摇晃晃的。15号的出色表现，让我又疼又悲，我想到天下的母亲，倾其所有，不惜性命，将自己的精华默默奉献给后代。这是母性崇高的荣誉，是世上最动人的赞美诗。 　　为使15号尽快恢复起来，我们想办法增加营养，调剂她的食谱。渐渐地，她胖了，皮毛光滑，风韵不减。直到这时候，我们的心才安稳一点。 　　两头美系公猪亲近15号，我心里是复杂的。我一直害怕15号哺乳期太长影响她的身体，导致发情期拖延甚至不发情。现在，她对两个追求者的态度，是考验和证明她自己的时候。 　　15号对两个追求者不屑一顾，慢悠悠在花下散步。这让我担忧，好在追求者有恒心，不收归美人不罢休的架势，叫人十分好笑。二十分钟后，15号似乎有些转变，善待体型威猛的1号追求者。她伸出舌尖，舔舐对方的身体，转而又去舔舐亲近2号。15号的暧昧态度，引发了一场暴乱——两头美系公猪在狼尾花下展开大决战。 　　占有和嫉妒是动物的天性，因争夺异性诱发的战争屡见不鲜，从古罗马的海伦到中国的貂蝉，从少女欧罗巴到小妾陈圆圆。发生在人类历史上的著名故事，充分暴露了一切生命的自私性。都说牛脾气倔，猪若是动肝火，也是非常可怕的。两家伙叱着獠牙，以嘴巴为武器，你按倒我，我反身按倒你，撕咬的鲜血淋漓。15号在一旁静静观战，似乎她就是冷面裁判者，决定战争双方的胜败。 　　猪若是打架，你不能用棍子之类的东西抽，越抽越扭成团。要用火烧，一烧，就自动解除战争——这是在我管理养猪场以后，从别人那里借鉴来的经验。我赶忙取来报纸，卷成筒点燃，冲两个角斗士挥舞。果然，它们偃旗息鼓，只是余怒未息，恶狠狠盯着对方，鼻翼里喷出呼呼的白气。15号这时才走过去，温和地安慰勇敢的斗士。它们渐渐安静下来，恢复常态，又吃草，又打滚，肆意撒欢。 　　爱情总要有退让宽容的一方。美系2号经过一段思索，重新找到目标，并义无反顾地向她走去。15号也对美系1号情有独钟，两个开始在草地表露心意，再后来，15号突然扭头，朝狼尾花深处跑去，美系1号紧紧跟上，瞬间消失在花海当中。颤抖不止的花枝，像翻卷起伏的秋之波浪，一波一波，在大地上涌动。 　　　　　　　　　　　　　　　　　　2007年8月21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