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水晶球

　
　　我是一个艺术的寻觅者。我的心里一直隐藏着一个场面，你站在时间的隧道口，手中抱着刚刚采来的兰花，举着一幅画，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在画布上微笑，天空的流光在画布上降落。
　　艺术的世界真的是神奇的世界：遥远的炊烟已经落下，花草隐匿在黄昏的后面，黄昏可以代替夜晚，蝴蝶可以变化为天空的飞鸟，人可以用钥匙打开火星的大门，可以在风中埋藏一世的忧愁。天空飘着风筝，它们吹跑了还可以回到原地，兰草和绿色在一起，可以揣着地图旅行……哦，虚无玄妙吧，.虚无的东西就可以化为现实。水晶球，一尘不染的水晶球，夹在我与艺术结缘的瞬间，短短的一瞬，就可以激发出一条艺术长河。
　　北京，我坐在展览馆里的长椅子上，从上午坐到黄昏。闭馆里，走出门，走到天安门广场，这真的一个水晶的夜晚。我满脑子都是达·芬奇和他的蒙娜丽莎：华贵的连衣裙，一绺绺可爱的卷发，消瘦的双肩，明亮的水晶一般的眼睛。蒙娜丽莎的每个细节都是美妙的，她的唯美可以罩住达·芬奇那个世纪的冬天。这不就是一幅油画吗，仅仅是一幅油画么？水晶球在哪里，什么人可以得到水晶球？我固执地相信能画出蒙娜丽莎的达·芬奇一定进入了水晶球。一个人与一幅传世之画相遇，并不是用画笔涂抹出来的，而是用心血酿造出来的。达·芬奇在看到模特之前，蒙娜丽莎的美妙已经活在达·芬奇的心里，在他在时间的河流里惴惴不安。站在达·芬奇面前的女子不再是普通的女子，这个女子透露出那么成熟的清纯，时间竟然对这么一朵惊世之花没有产生任何伤害。她成熟而清纯，可遇不可求，清纯的水面，鸟不敢飞翔，只有达·芬奇的画笔可以表达这种前所未有的感动。
　　神奇的水晶球，神奇的达·芬奇，神奇的蒙娜丽莎，这一切是怎样的神奇啊，总之，一幅传世的世界名画诞生了。蒙娜丽莎在画布上站了起来，让许多猥琐的眼睛不敢仰视，让许多心胸狭窄的女人心生嫉妒。蒙娜丽莎遇到了达·芬奇，画家将自己的智慧、情感，一切的一切人生理念融进画里，蒙娜丽莎从遥远的尘埃来到了人世。达·芬奇终于见到了眼前的女子，见到了心中的蒙娜丽莎，一个谜一般的世界向达·芬奇打开，关于美的想象终于可以尘埃落地，遥远的海水鸦雀无声。迷人的东西非常深奥，产生的过程却相当简单。
　　我想到了时间的神奇，在我们生活经验里遇到的种种事物，最不容易把握的就是时间。人类可以改变黄河的河道，却无法让时间倒流，更无法永恒保留住时间里那些美好的瞬间。我经常凭借艺术的触角去捕捉时间，可是时间却像鸟一般每天在空气里穿梭，让人无法把握。世人总是习惯喊着“抓紧时间”，其实抓到手里的并不是时间，而是过程。去年六月，我在石家庄剧院听了一场音乐会，冷丁间看见一个戴着船型帽的绿衣少年，手里拿着他的妈妈刚给他买的坦克模型，一脸的稚气；音乐会是西洋的，绿衣少年却听的很认真。看着绿衣少年，我心里的铃声砰然而响，顺着时间往回走，和少年时代的我相遇。
　　啊，那是怎样的年代啊，湖里的水是清澈，小船儿翻起小小的波浪。红领巾结系着未来的梦想，一本本《十万个为什么》启发着心智。我在图画本认真盖着高楼大厦，楼顶上有兵工厂，每架飞机都可以飞到别的星球上去。小小的我啊，不满足于地球的球状，曾经把地球画成了鸟的形状，交给图画老师，老师说这个学生很有想象力。长大了，成年人不能回到少年，但是瞬间的相遇真的使人走进另一条神秘的隧道。这当儿，我和我瞬间分离，回到从前，看清了在当下无法看清的事物。
　　我渴望进入水晶球，进入时间的深处，看到一朵花和另一朵花的差别，体会一棵树和一棵树的不一样。我们的世界是有差别的世界，不是统一的世界。大多数人在时间之外疯跑，只有少数人可以进入时间之内。我也被拒绝在时间之外，经过这么多年的河水冲刷，走了那么多的路，读了那么多的书，曾经误认为自己很饱满了，其实自己真的还很苍白。我热爱风，但我不是风的代言人；我热爱河流，但河流正在悄悄消退；我热爱鸟类，但鸟类正在失去翅膀；我喜欢哥特式的怀想，但偏偏缺少承担怀想的起飞架；我讨厌谎言，但许多时候也不得不违心的说话…..在这一切的磨砺下，我不再是我，我离时间的距离越来也远，成为浮游在空气里的灰尘。
　　我听寓言上说，灾难是培养伟人的学校。一个人的个体生命，究竟遇到几次灭顶之灾才能看到神奇的水晶球呢？今天晚上，经过了几十年困顿之后，重新阅读泰戈尔的诗歌，听着贝多芬的音乐，悲愤，张扬，奋争，嘹亮，宽阔…….水晶球渐渐在眼前呈现，虽然像乒乓球那么小巧，但可以看得清晰：墙壁是白的，地板也是白的，鸽子用翅膀擦亮了玻璃，金色的小蚂蚁在爬行，蚂蚁的后面跟着树叶，会唱歌的树叶。太阳的光线在球里可以拐弯，优美的弧。有两条鱼在飞，空气里有水的氤氲。季节在水晶球里不是均衡的，有时候春天长一些，有时候夏天长一些。水晶球外弱小的声音可以在球里放大，而那些喧嚣的声音在水晶球里反而静止，回归为零。
　　我尝试着进入水晶球，可是我太大了，水晶球太小了。我就读泰戈尔的诗，读着，我的身体逐渐缩小，竟然可以进入水晶球了。走几步，像是踏在棉花上，歪歪扭扭的脚步，可是越走越结实，越走越宽，看到甘蔗拔节，茶树发芽，田野里有甜的金灿灿的玉米，还有软的白灿灿的棉花。这些庄稼啊，这时间可以听清它们的说话了。我不太明白，这样小的球体究竟怎样盛下这样宽的世界呢。
　　我自己也是一个不太适应在水晶球外游荡，我的世界储存在于水晶球里。水晶球外，我们大家谋生的世界还是那么狭窄。我的世界也不宽阔，在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我可以问自己是谁，又可以沿着某一个方向做一种回答。总是觉得时间的链条很长，可是偏偏活着即是悲剧。一个人，一个生命，永远走不到时间的终点。一个人活着，时间存在，一个去世了，时间依然存在。泰戈尔故去了，达·芬奇的生命是一条没有走完的道路，他留下一幅幅没有完成的作品，显示出残缺的美。
　　我还是幸运的。今晚剑江风吹来的时候，我可以暂时徜徉水晶球里。纯纯的世界，金黄的麦子，淡青色的梧桐，参差不齐的月光。月光的琴声长了，短了，又长了，仿佛在编织一件衣服。这真的是水晶一样的年华，水晶一样的人儿，还有一点点的风。

2010年3月18日木兰斋(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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