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去还来

　　孩子放假，每天晚饭后我们都去散步。散步的好处，自不必说身体健康的话，马未都先生一有空闲便去潘家园市场散步，在北京有两个地方，天蒙蒙亮便人头攒动，一个是天安门广场，一个便是潘家园市场。一个地方大家抬头看升旗，一个地方大家低头寻宝贝。马未都先生常散步去潘家园的好处，是最终建立了新中国第一家私立博物馆—观复博物馆。而我散步的好处，有散心的情节：“散掉”，也有淘宝的好处，“得来”，便美其名曰“散去还来”。

　　冬天散步，大多是要去“散掉”的。晚饭后，已是满天星光，有时暗夜里的厉风灌满了裤腿，但城市里的亮化工程，却足够让人不怕夜的黑。听说陕西凤县，满山遍野的人工星星，让人间的黑夜变得灿烂，成为亮丽的人间仙境。在城市的黑夜里散步，算是人生浮华的另一种享受。

　　给孩子穿上足够御寒的厚棉袄，即便下雪，踩在咯嘣嘣有响声的雪地里，鼻子闻到的空气，是清冽冽的冰凉和清新，去街道上溜达一圈，散掉在阁楼里关了许久的憋闷。

　　我们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天水湖边。河堤上风大，便在石子铺成的小路上散步。孩子常常带着滑板，从坑坑洼洼的路上，使足了劲，把握方向努力朝前，小狗丁丁便在左右前后奔跑着追逐。我的行动最迟缓，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慢慢走，走走停停，边走边看水中波光的倒影。哪一面的水路，风一吹，一座飘渺的高楼摇摇晃晃，摇曳在水中的影子漂浮不定；哪一道的水路，霓虹灯的光影，纠结在一起，仿佛水里有一座亮晶晶的龙宫；哪一处的水路，光影被风吹散了，似撒落在水中拾不起的碎玉；还有常绿的树丛，枝头上的波光点点，那是水影的光亮，照在上面。当看到这些，听着耳边呼啸的疾风，便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掉散步的路是有去有来的，一直朝远方不知道的地方走下去。突然下台阶的路，拌醒了痴人融入自然中的陶醉，这时便想：大自然该是多么美妙啊，即便是暗夜里的一道风景，也常常让人忘我于其中，它的包容，足够让现实中的人忘掉生活的磨砺，轻松欢畅起来。走近暗夜里的湖边、楼台和树下摇摆枝条的碎影，一切都慢下来，心情、心跳都跟着散步的脚步慢下来，最后回来散去一身的疲惫，满满当当的带回慢下来舒畅的心情。

　　夏天，天黑的迟，我们散步的地方要远一些。常坐车到一处，再散步走向目的地，节省体力散心情。有时打的到了山根前，下了车往上爬，一直爬到我们自认为山的最高处。去慧音山，总要去被朋友们称为“月光湖”的停车场，仰头看漫天星光下那两颗高大的将军槐。它们在暗蓝色的夜空里，枝丫互相聚拢，形成一座拱门。我常幻想，那是怎样的一道门，如果能走了进去，一定会到所谓的天堂；有时我也纳闷，两颗几百年树龄的老树，它们像两个老朋友，虽然根基距离甚远，但长到若干年后，便不知觉的将顶端的枝丫携手在一起，历经沧桑却互相鼓励生命的持久和延续。

　　有时也坐公交车到一处叫不上名字的地方，这条宽敞的街道边，有许多旧书摊，夏天散步的人们，沿着路一边散步一边看旧书，旧书摊上的生意很红火。那日带着孩子和小狗去散步，看到旧书摊，我的脚步便更加迟缓，索性蹲下来低头找，找到几本品相很不错的书。有一本上海人民出版社的《鲁迅杂文选》下册，我忘记自己是否有这套书，回家在书架上翻，居然还有两套。感觉自己碰到一本书，便像看到一粒种子的老农，赶紧弯腰捡起来放在自己的背篓里，尽管背篓里是满满一筐殷实的麦穗。又看到一本上海人民出版社的《鲁迅杂文的社会历史背景》，都是文革时期的书，第一页便是毛主席语录，还有鲁迅先生1930年在上海的肖像照片，目录里是鲁迅先生在北京、厦门、上海时期的一些活动情况。卖书的瘦老头，他卖书似乎只凭薄厚，一元钱就算处理掉了；又一本《廊桥遗梦》，是曾经风靡美国的畅销书。记得在大学里，看了两次《廊桥遗梦》的电影，书也借来读过，那时这本书，也在大学校园里风靡一时，也成为无数人对摄影爱好的启蒙。书很薄又小，两元钱就让我足以怀旧，我满心欢喜的拿着三本属于自己的书，又散步去下一个旧书摊。

　　孩子蹲下来找自己喜欢的书看，我一边伸手翻书，一边紧紧的抱住怀里的小狗丁丁，怕它在书摊上散步，踩下梅花脚印。它却扭曲着身子，一使劲便跳下去，在书上乱踩乱踏，赶紧将它捉住，却又看着手里的书入迷，被它一次次逃掉。我想旧书摊的主人，那对年老的夫妻，一定怜惜自己的书，一会便会对我说：“管好你的狗”。但他们却自始至终的看着我的小狗一次次跳下去，在书摊上乱跑，却还微笑的注视那个小东西。

　　我突然感到他们那样的笑容，便是“温润”两个字的最好阐释。谁说只有“玉”有温润，人们的脸上也有温润。台湾文物专家那志良先生说：“温润”是关在家里一个冬天的孩子，在春意盎然的公园里奔跑、追逐，当他们回到你身边，看他们的脸“白里透红，红里透白，很透很软，你不敢摸它，怕是一摸就会触破了，但若是真的摸了，它还是很硬的”这种现象便是温润。而这旧书摊上两位老人的笑容，何尝不是温润。他们笑意盈盈的望着读书人和一只上蹿下跳的小狗，即使书被踩乱了，也用所谓的涵养，微笑的面对。那笑容，是粗黑的脸上，皱纹堆积出来的坦然和坦诚，敦厚得没有一丝虚假，他们心里感受到的不是自己的书被小狗踩乱的不快，而仅仅是一只小狗的调皮可爱。

　　这个夏天的散步，散去了心里的浮躁，得来的是几本发黄的旧书，和对一些人生的体悟。“散去还来”，不是古人说的“千金散进还复来”，是在生活中放慢脚步，放慢的心情，偶然拾得一些生活感悟的碎片。
[ 本帖最后由 汪彤 于 2010-7-17 20:5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