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从黑夜到黎明
2021-12-24抒情散文蓝若川
表哥“噗”地吹灭了煤油灯,四周立刻一片漆黑,他给我掖掖被子说,睡吧。被子的表里是粗糙厚实的家织布,靛青的底子上印染了白的花瓣,花瓣是散的,菊的写意,因在河湾里用洗衣槌捶打着洗过多次,图案已模糊,但还可以看出一点纯朴稚拙的浪漫来。被子贴在脱……
表哥“噗”地吹灭了煤油灯,四周立刻一片漆黑,他给我掖掖被子说,睡吧。被子的表里是粗糙厚实的家织布,靛青的底子上印染了白的花瓣,花瓣是散的,菊的写意,因在河湾里用洗衣槌捶打着洗过多次,图案已模糊,但还可以看出一点纯朴稚拙的浪漫来。被子贴在脱光的身体上,觉到了它的重量,没有柔软,是实在的贴肤的感觉,与黑夜的旋律正好合拍。沉重的黑——耷下来,如黑丝绒的幕布垂落,幕后的睡眠,进入了梦的故乡,上演了自己的另外的生活戏剧;幕前却有侧光打过来,熹微的光路,斜里掠过,黑丝绒的褶裥纤毫毕现,这是黑夜中醒的一面,却是在等待,等那梦醒过来的一刻。醒过来,抑过是进入另一个梦境,更加可触可感的梦。黑夜正是这样一个分水岭,隔开了两个世界。
我们的床紧挨着窗户,窗棂是细格子木条的,贴了白纸,有时候青冷的月光照进来,屋里的空间便混沌一片,表哥的鼾声努力从这样的暧昧不清的混沌之中挣脱,但终究是徒劳,只能像浮萍般在混沌的中间游弋。窗外四五米开外,有棵老槐树,在黑暗中静无声息,它的下面曾有个地窨子,挖得很深,存放地瓜种用的,二表哥先双脚踩着洞的周边下去,然后,装满了地瓜的筐子用绳子放下,地瓜们在幽深的洞穴中开始了它们的睡眠,那里永远都是黑夜。当洞口被掀开时,光线犹如舞台上的追光灯,圆的,小心地罩住洞中的一小块面积,洞中的地瓜,一定会觉得晃眼,心里却是惊喜,就像我们白天从电影院里走出来,猛地接触到阳光,便眯起眼来,树叶的绿似在旋转着,变得蒙胧,绿雾一般。老槐树下面是我的乐土,夏天的老槐树,枝叶繁茂,翠绿的树冠撑着大伞。午饭过后,我在一把躺椅上午休,手里拿一本破旧的小说看。堂屋的门对开着,穿堂风呼呼起吹过来,炎热中带着一点凉意。一觉醒来,见大表姐正坐在一边纳鞋底。她用力地拉着麻绳,麻绳“嗤啦、嗤啦”地从鞋底穿过去。她漆黑的齐耳短发用发夹别着,分出了头路,额上沁出了细微的汗珠。她微微笑了,开始给我说她少女时代发生的故事。脸上又多出了许多的怀念的神情——她们村里的姊妹们相约着去邻村去看电影,傍晚,过一条小河,小河里正发水,踏着河里的大青石一蹦一跳的。然后要翻一座小山,天全黑下来,大家便唱歌壮胆。电影好看得很,在荷花遍开的湖中,女主角划着小船采莲蓬,唱的歌也好听——表姐轻轻哼唱起来,俊秀的脸庞上滑动着树叶间筛下的阳光。但我知道,大表姐的心里是伤感的,起因是她在村里已属于老闺女之列了,却还未出嫁,这在村里是要被看不起的。我也不明白,善良的大表姐为什么找对象这么难,成份不好是个原因,还有呢?听说邻村有个小伙子看上了大表姐,托人来提亲,而大表姐也喜欢这个小伙子,可是大舅却回绝了,而硬要她跟另外一个人定亲。大表姐铁了心,宁可不找也不定这门亲。一天天过去了,风波过后,似乎一切都平静下来。大表姐待在家里,搓麻绳,纳鞋底,做鞋子,她的情绪沉静,眼角悄悄爬上的鱼尾纹是心底无奈的忧虑。她坐在老槐树下,浸在午后慵然的光线中,她的心却在黑夜里匍匐,对往事的追忆是沉睡之间的梦境,一片一片的,像睛天上的云彩,白棉花样的飞过,在她的双眸投了影,闪闪的,是夜空里流星的光,倏然而逝。
村庄里的人睡得早,所以夜显得特别长,若是在沉睡中偶然醒了,就会觉得惟有长夜漫漫相伴。睁开蒙胧睡眼,也许会发现原来四周没有那么黑,原来,天上升起了月亮,冬之月的光照在屋里,却没有想像的那样清冷,相反的,而是有种暖的色调,光晕柔和,窗左侧的古旧的雕花抽屉桌子,床对面的装粮食的大瓦缸,被这样的月光涂上了一层釉,它们全失去了原来的色彩,变得不真实了。再闭上眼,就觉得真是静啊,村庄里没有一点响动,人睡眠时的打鼾声,反更加突出了这种静,狗吠声好像从傍黑天就消失了,不对,有时候,也能听到一声的,也只是一声,“汪”的一下,猛烈,突兀,叫人始料不及,但马上就停下了,好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不过是人的错觉。这声叫,并没有划破村庄的静谧,因为这时的静谧如同厚实的大气层,覆盖了村庄。但是鸡叫的声音穿透力极强,而且鸡们是一呼百应、齐心协力地叫,叫声许会惊醒某些人的睡眠,他们翻个身,嘴里嘟囔些什么,又睡了,他们知道这是鸡在报时呢,提醒人不要睡过头呢。所以,鸡叫声是村庄里最令人心安的声响,就如同钟表的滴嗒走动,或是自鸣钟的报时,人们可听可不听,很多时候就忽略了。从黑夜到天明鸡要叫三遍,村庄的夜简直成了鸡的天下了。刚开始,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鸡叫一声,好像是从邻村传过来的,声线细软、模糊,听上去是遥远的,仿佛来自天际。而后,村庄里的鸡们开始回应,三三两两的,急促的一声,猛地停下,似有点迟疑。慢慢地,鸡们活跃起来了,像凑热闹似的,争先恐后,叫声迭起。这三遍鸡叫,一遍过去,天色就要亮一亮,村庄也由沉寂逐渐苏醒。
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窗外的窗台上有“咕咕咕咕”的叫声,我知道,这是邻居小华子家的鸽子飞过来了,这时已是黎明时分。鸽子在窗台上稍稍驻脚,就扑梭着翅膀飞走了,它们有灰色的漂亮羽毛,喜欢成群结队在村庄上空盘旋。黎明无疑给了它们希望,而黑夜只能蒙蔽它们的双眼。在鸡叫过第三遍又重新睡下后,鸽子们出动了,它们的喧哗与骚动,是关于黎明的一个记忆符号——羽毛丰满的精灵,展翅飞翔,划过灰白的天空,早起的人抬头仰望。门栓被打开,双扇木门也“吱呀”响一声,然后是咳嗽声,脚步声,在黎明的惺怔里,这些声音显得空洞,可是非常清晰的,像贴在你耳边。脚步声不是白天听到的“嗵嗵嗵”的,而是“沙沙沙”的,是布鞋底与地面的磨擦的结果;大舅在院子里给二表哥交待着什么,讲话内容虽听不清,可声音也是觉得近。一会儿,二表哥回到屋里,嘴里自言自语,抱怨着,我醒过来,觉得身上的沉重,原来表哥们都起床了,怕我冷,把被子全给我盖上了。
因为是客人,所以我有不必早起的特权,便又重新闭上眼,黎明便从我的身边,从村庄里悄悄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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