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江南五题
2021-12-24叙事散文阿贝尔
上海在我个人的感觉中,上海对人有一种暗河般的冲击力。有来自建筑的,有来自天空的,有来自地下的,也有来自历史和人物的,更有来自殖民文化的。在东方明珠塔底层悠转上海城市历史发展陈列馆,感觉到的不是在见证上海城市发展的历史,倒像是步入了上海的历……
上海
在我个人的感觉中,上海对人有一种暗河般的冲击力。有来自建筑的,有来自天空的,有来自地下的,也有来自历史和人物的,更有来自殖民文化的。在东方明珠塔底层悠转上海城市历史发展陈列馆,感觉到的不是在见证上海城市发展的历史,倒像是步入了上海的历史。一种模拟的历史。而这模拟的历史不是事件的概述,不是教条的抽象,而是情景和细节的再现。上海的历史是一些著名的个人的历史,是一些足以代表中国甚至整个东方的大事记。黄包车、渔船、租界、洋行、商铺、巡捕、妓院……夕日上海的多样性是今天所不能比的。旧时的上海既是天堂,又是地狱,既是绿地,又是沼泽。旧时的上海是一口人性的沸腾的锅,锅里煮着外国人,中国人,男人,女人,钞票,性,歌舞,子弹,政治,商贸,军舰,屈辱,风光,各式各样的鱼,里弄,小说,杜月笙,黄金荣,蒋介石,张爱玲,三毛……空气里飘荡着女人的香味、穷人的汗臭和死难者的血腥。
过黄浦江江底隧道,绕经贸大厦,抵东方明珠塔。眼睛透亮。被电梯送上263米的360度观光层。眼睛看见的是陌生。黄浦江。外滩。万国建筑群。长江。崇明岛。心头缭绕的是历史事件的细节。在东方明珠塔上,在外滩,在黄浦江边,甚至在整个上海,重要的不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甚至也不是嗅到了什么感触到了什么,重要的是你的身体到来了,你置身在了上海。一个人到了上海,就是他的大事。每个人到了上海,都是他的大事。不是只针对被上海改变的人,而是针对所有到过上海的人。外滩,新天地,黄浦江,东方明珠,南京路,汉口路……成了你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根块。
豫园是真的“旧上海”,也是新上海的风景。豫园是一处私人花园,一家古典园林,建在1559年的明朝,比起我们平武的报恩寺要晚130年。谁住过,都忘了。环绕围墙的飞龙是豫园的标志。园里的小春堂是1853年上海小刀会起义军的城北指挥部。人们在豫园看风景,我在风景里看人,看外国人,看美女。在小刀会起义军指挥部门前,我为一对外国双胞胎小女孩所迷,也为小女孩们的母亲所迷。那是一位非常年轻美貌的外国少妇。身材不是绝对的魔鬼,但也是十分的魔鬼。
在上海所谓“新天地”或者“星天地”,游人都有些像是阿Q或陈焕生,都像是在看西洋镜儿。“新天地”是上海保存完好的旧里弄,砖石建筑,西洋风格。整洁,品位,沧桑,看得见时间的痕迹。新天地是外国人的乐园。现在是,估计过去也是。最低消费是五十元人民币一杯的啤酒,咖啡自然要高,洋酒就更不要说了。如此的消费也只有外国人和中国富人能享受的。除了咖啡馆和酒吧,“新天地”便没有什么了。宽大古旧的房子里仅仅陈列着几样在我们山里已经淘汰的布织品或木制品,最多再在角落坐着一个不说话的小姐。不是蜡像,是真人。在“新天地”的背后,看到中共一大的会址。砖房子,洁净得像个模型,没有遵义会议的会址有特点。依稀记得中共的一大在这栋房子里没开完,就转移到南湖的船上去了,也并没有后来的毛泽东。“新天地”是一个老地方,但所有到了上海的人都要来看看,也便在非常现代化的都市成了一块新世界。“新天地”这个颇具哲学意味的个案,是对人类怀旧审美的一种肯定。
去外滩,到了南京路却走不动了——不是被花花世界迷住了,而是有人被南京路上廉价的衣物牵住了。我对南京路毫无特色的衣物没有兴趣。我的兴趣在人。美女自然少不了,但晃眼就过了,就像同行的来自凉山的彝族汉子马德清酒后歌中所唱,美丽的草原是我们的,洁白的牛羊是我们的,珍珠玛瑙也是我们的,可是,可是,美丽的姑娘是人家的,我的心里难免滋生出马德清式的感伤。
南京路是美丽的,南京路上的女人是美丽的,南京路的过去是美丽的,南京路过去的女人是美丽的,但是,但是,这样的美丽是属于时间的,这样的美丽女人是属于文本的。 乌镇 雨。由小渐大。走进乌镇,心情是平静的,虽然古老的风情一点都不缺乏。典型的水乡。典型的旧时江南水乡民居。两层,最多三层。水道。小船。水道旁半开的窗户。石板街。土染的印花布。一个“乌”字了得。乌是古镇的基调,也是古镇的主旋律。 雨越下越大。没有雨伞。衣裳开始变湿。冷的感觉从脚板向心脏游弋。开放的皮影戏馆。挤不过看皮影戏的中外游人,干脆绕到戏台后撩开布帘看幕后操作。庸俗的中年女人,长长的唱腔,白发冉冉的老者,娴熟的手艺,过时的录音机。连后台的戏也不爱看了,干脆邀了精灵般的导游小姐去了茅盾的故居。茅盾他们沈家并非当初就在乌镇,而是乌镇郊外的农民,某一辈发达了,进了乌镇做起了生意,且更为发达,才置了这等房产,才养育出了茅盾。到了绍兴,才知鲁迅他们周家也是如此。在乌镇看水乡风情,看旧时民居,在沈家院子却不知道看什么。茅盾读私塾的房子,茅盾睡过的床铺,茅盾抄写的文字,都不能让我亲近过去,再说我对茅盾的感情也不如对鲁迅郁达夫沈从文一类深。去了,就去了吧,就像去了东方明珠,去了外滩,去了南京路,去过比什么都重要。 雨是一把捏不住了。房檐水已经拉直。从茅盾家门口到木雕馆到蓝印花布作坊到逢源双桥,尽是雨伞。花花绿绿的雨伞。失魂落魄的游人。我的裤腿全湿,两肩全湿,头发全湿。无奈无赖之余,我跑进了梅波——一位个子不足一米六的导游小姐的雨伞里,并将雨伞拿在了自己手里。我什么都没说。从蓝印花布作坊出来,梅波就忘记了自己导游的职责,在我撑起的雨伞下一路小跑,直到来到逢源双桥的亭子里。 跟梅波一路的疾走,是我在乌镇最透心的感觉。那雨,那石板路,那悠长狭窄的巷子,还有梅波跟我都湿透了的牛仔裤腿,是我在乌镇获取的最细腻的记忆。很多人去过乌镇,很多人还将去到乌镇,在乌镇像我一样遇到大雨的人也一定不少,不知道他们的感受是怎样的,他们的眼睛一定在我的眼睛停留过的地方停留过,他们的脚步一定也在我的脚步踩过的石条上踩过,甚至他们的思绪也在我的思绪飘游过的乌镇的上空飘游过,他们可能是周作人沈从文钱钟书,也可能是莫言余华苏童毕飞宇或者章子怡刘德华,然而我顾不得那样多,一种痛快的湿漉漉和冰凉占据了我。
西湖 苏东坡、白娘子或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西湖。西湖是中国风景和中国文化的一个制高点。浪漫的爱情传说,凄美的历史典故,历代大师的大手笔,让西湖融入了东方的神秘与阴柔。梁山伯与祝英台、白娘子与许仙家喻户晓,就是苏东坡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也是童叟上口,更不要说1924年在鲁迅笔下倒掉的雷峰塔了。除了这层人文的皮肤,我便不知道再对西湖说点什么了。九寨沟可是连这层皮肤都没有呀。我要说的是,对于尚无人文皮肤的九寨沟,我是不曾写过一个字,说过一句话。除开人文,除开许仙白娘子,除开梁祝,除开苏轼岳飞,除开苏小小和章太炎,西湖就只是西湖了,西湖就只是水、风、波光、烟雨、鸟兽、树木了。只是水与动植物的西湖,就是九寨沟一样的自然的精髓,就是西湖的灵魂。西湖于我,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岳飞父子的坟看了,曲院风荷看了,苏堤杨公堤白堤也走了,西泠印社孤山也去了,甚至连断桥也脚挨脚地丈量过了。西湖就是这样,像西施的身体,有自己的各个部位,各个部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体,是水,是轮廓,是气质。跟西湖接触,也就是跟美女接触,获得的并非猛烈的冲动或者酣畅淋漓的透支,而是接触这个事件本身。走在美丽的西湖,身边并不缺乏美女,但她们肯定不是苏小小,不是白娘子,不是西施,她们是王昭君,是杨玉环,是巩俐章子怡徐静蕾,是库尔尼科娃马格丽特·杜拉玛丽莲·梦露…… 从古到今,到过西湖的人数不胜数,但西湖却没有足迹,西湖有的只是笔墨,只是风流。欲把西湖比西子,那么这个西子是在历代风流文人的开垦下丰满艳丽起来的。这似乎再次应验了一个真理,美女不是锁在深闺不为人识而美而永恒的,美女是在男人、尤其是在风流才子的不断开发中长成的。观西湖全貌,我发现她多么地类似一个女人的隐秘之所。杨公堤、苏堤、白堤将西湖分出柔美的层次,小瀛洲、阮墩、湖心亭又将西湖的水点播出深度。走在西湖,嘴里时不时地冒出“西湖的水你的泪”这样通俗的歌句,但并不曾感觉是在跟一位美丽的女子接触,似乎也不曾感觉是在跟自己的什么接触,不管外表的还是内在的。我彻底忘了岳飞苏轼白娘子什么。 在去灵隐寺的车上,听导游小姐讲起当今有关西湖的民间判断,我又对西湖生出了像是给予一个妓女的那么一点点怜悯。有关西湖的民间判断大意是这样的:孤山不孤人为孤,长桥不长情意长,断桥不断肝肠断……万水千山总是情,三百块钱行不行,人间哪有真情在,少五十块卖不卖,踏破铁鞋无处觅,少五十块也得行……
鲁镇 鲁镇就是绍兴。绍兴于我,就是鲁镇。迟子建也这么说。
华东是一棵树。长江、京杭运河是树的干,铁路、水道和高速公路是树的枝。散落的村庄是树根。上海、杭州、苏州、南京是树上的硕果。湖泊是树的叶子。绍兴是树上的另类果子。坐在开往绍兴的汽车上,分明感觉是在爬树,要想摘到王羲之、鲁迅、陆游、周作人、蔡元培、秋瑾这些口味不同的果子。我爬的这条枝桠叫杭甬高速公路,上面有上虞有余姚有宁波,绍兴是最容易摘到的果实。 在强烈的阳光下来到鲁迅故里,感觉远不如想象的好。在我的想象与猜测中,鲁迅故里至少应该有乌镇的风味。三味书屋就在街口鲁迅祖居的对面。一条小河,几段石桥。看过鲁迅祖居,失望便浮上心头,好在三味书屋尚存有意想中的味道。 空落的房子,潮湿的天井,长了青苔的屋檐。在靠左的角落,鲁迅的座位依旧,由于不能走近,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刻在木桌上的“早”字。等游人散尽,一个人靠着围栏发呆,想当初鲁迅们念书的情形,想敬儒老先生咬文嚼字的样子,想百年间从三味书屋流逝的东西。想着,耳边像是有了风声,有了雨声,有了朗朗的读书声,自然也有了从街头传来的零星的枪声。我不甘心这么一点点怀想,我想获得更多更真的感触,感想,感怀,感觉,感动。阳光从天井落下来,忽然明亮起来的三味书屋一下子少了许多东西,连我最初的联想也没有了。游人渐密,照相机的快门不停地响,闪光灯不停地打开,我有了退却的意思。站在三味书屋门口的石桥上,想到一个穿长衫的少年在飘洋过海走之后,在写过一些尖锐怪异的文字之后,不乏偶然地走上了一个国家的文学的神坛,心头难免滋生出一丝与五月的阳光不相适宜的悲凉。 像鲁迅的祖居一样,鲁迅的故居也是一院大房子老房子。在幽深气派的木结构建筑里被导游牵着鼻子走,感觉并非在瞻仰一位文学大师的童年,而跟走在官商巨富胡雪岩在杭州的豪宅里没有什么两样。踩过周氏兄弟踩过的门槛和石板,进到他们住过的房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时空的错位让我感觉仅仅是来过一趟。看上去,百草园曾经是周家的后花园,如今只剩断墙一截。有人正在百草园种植物,像玉米又像兰草,估计是兰。不知种植的人是否跟周家沾亲带故。伸手在长满杂草藤蔓的石墙里掏,并没有掏出何首乌什么的,也没有看见蝉蜕,更不要说美女蛇了。但浓烈的草香弥漫了起来,感觉这百草园里依然有美女蛇存在,且洒过巴黎香水。 鲁迅纪念馆是刚做完的,嗅到的尽是水泥、石条、砖瓦的气味,与鲁迅无关。匆匆进去,慌忙出来,不如一个人回到三味书屋门口独坐的好。在三味书屋门前等乌蓬船。乌蓬船已没有乌蓬。问及,说是市政改造修了很多的过街桥,不卸下乌蓬无法经过桥下。我不知道,没有乌蓬的船还叫乌蓬船吗?
苏州 苏州是在不知不觉中到的。工业区,高架桥,施工中的道路,抹杀了我想象中的感觉。就是进了著名的拙政园,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苏州园林的确美,的确著名,无论是荷塘假山,还是楼阁厅堂,但我却觅不到她的趣味。实话说,拙政园的趣味是明摆着的,比如远香堂、三十六鸳鸯馆、玉兰堂的富丽,比如石山微径曲水红桥的幽,比如远香堂侧或三十六鸳鸯馆附近生满浮萍和水藻的碧波的静,只怪它们压根儿不是我要觅的。我要觅的是游人中的美女,美女中的极品,西方的甚佳,东方的也可。在望得见北寺塔的处所,我果然发现了美女,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不仅有东方的,更有西方的,我敢说,她们的美味是拙政园乃至所有苏州园林加在一起都不可比拟的。在拙政园散漫地走,最无聊的是听导游胡扯园林的历史和一些瞎编的典故。拙政园已被太多的历史的尘埃覆盖,已被太浓的文气蛀蚀,而我需要的是她的美女一般的率真与灵动,最好是再有一点对肉欲的诱惑。就像苏州不是周作人胡适的归宿一样,拙政园也不是我的归宿。如果非要我在苏州选择一个归宿,我宁愿选择寒山寺。 说虎丘是吴门胜地,是苏州的最高风景,不是因为虎是百兽之王,也不是因为虎丘拥有的那点海拔高度,甚至不是因为歪歪倒倒的虎丘斜塔,而是因为虎丘久远的历史。虎丘的历史可以追述到春秋时期甚至更早。虽然唐伯虎三笑点秋香是苏州以至江南最人性化的浪漫,但比唐伯虎要早两千多年的吴王的剑池则是一个国家的机秘。绕过剑池,走过一段留有打水孔的高高在上的石桥,再上几个石梯,便到了虎丘斜塔下。环斜塔转一圈,便又要离开斜塔。时置夕阳西下,站在塔东仰望,夕阳恰在塔巅燃烧。有关西施的传说在夕阳的火苗里纷纷破裂,坍塌,化着灰烬,在我愈渐变黑的想象中飘洒。我不禁要问,西施是谁? 寒山寺早已为一般游客忽略,我能一见寒山寺纯粹是灵感突发。听说是去寒山寺,好几个的士司机都拒载,问晚上跑寒山寺做什么,鬼都没一个。厚着脸皮挤进的士,并以投诉相要挟,才被载去。三公里半。寒山寺到了。一段街道,有竹林,有寺庙。这里就是寒山寺,我说晚上鬼都没一个就鬼都没一个。司机说着把我们抛出汽车,掉头一溜烟跑了。街灯昏暗,我们望着寒山寺的楼身屋宇,怎么也看不清楚。寒山寺那样的模糊,我们居然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照张相吧,照张相吧。我们都这样说。站在寺外街边一块巨大的临时停放的太湖石上摆够了酷,却被告之因为光线太暗电池电量不足无法调焦。我们不甘心就这样一睹寒山寺。唐人张继有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无眠,姑苏城外寒山寺,也半钟声到客船”。既然是“夜半钟声到客船”,那寒山寺一定有河。继续前行,街到尽头,街灯也到尽头。在黑暗中苦苦摸索,终逢柳暗花明,但又不是白日的柳暗花明,是黑灯瞎火的柳暗花明。摸到寒山寺的大门,果然有河,有客船。看见“寒山寺”三个大字,心头多了一丝慰藉。没有月落,没有乌啼,没有渔火,没有一点点的霜,也没有钟声,只有夜泊的客船,只有轻拍堤岸的水声,只有河水发出的阵阵恶臭。看见夜色中的枫桥,禁不住过到桥上,无声地伫立,眼前的景象和心头的感受怎么也不如张继当年。干脆放开喉咙唱起毛宁的《涛声依旧》,让自己胡乱迷失。“……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歌声引来了枫桥景区内的狗叫,一只,两只,三只。歌也不再唱了,开始与狗对叫。哦哦哦,喔喔喔,汪汪汪,呜呜呜……狗叫就是乌啼,狗叫就是钟声,狗叫就是渔火。 这就是寒山寺,我们的寒山寺,在想象里作为我们审美的寒山寺。
南京路是美丽的,南京路上的女人是美丽的,南京路的过去是美丽的,南京路过去的女人是美丽的,但是,但是,这样的美丽是属于时间的,这样的美丽女人是属于文本的。 乌镇 雨。由小渐大。走进乌镇,心情是平静的,虽然古老的风情一点都不缺乏。典型的水乡。典型的旧时江南水乡民居。两层,最多三层。水道。小船。水道旁半开的窗户。石板街。土染的印花布。一个“乌”字了得。乌是古镇的基调,也是古镇的主旋律。 雨越下越大。没有雨伞。衣裳开始变湿。冷的感觉从脚板向心脏游弋。开放的皮影戏馆。挤不过看皮影戏的中外游人,干脆绕到戏台后撩开布帘看幕后操作。庸俗的中年女人,长长的唱腔,白发冉冉的老者,娴熟的手艺,过时的录音机。连后台的戏也不爱看了,干脆邀了精灵般的导游小姐去了茅盾的故居。茅盾他们沈家并非当初就在乌镇,而是乌镇郊外的农民,某一辈发达了,进了乌镇做起了生意,且更为发达,才置了这等房产,才养育出了茅盾。到了绍兴,才知鲁迅他们周家也是如此。在乌镇看水乡风情,看旧时民居,在沈家院子却不知道看什么。茅盾读私塾的房子,茅盾睡过的床铺,茅盾抄写的文字,都不能让我亲近过去,再说我对茅盾的感情也不如对鲁迅郁达夫沈从文一类深。去了,就去了吧,就像去了东方明珠,去了外滩,去了南京路,去过比什么都重要。 雨是一把捏不住了。房檐水已经拉直。从茅盾家门口到木雕馆到蓝印花布作坊到逢源双桥,尽是雨伞。花花绿绿的雨伞。失魂落魄的游人。我的裤腿全湿,两肩全湿,头发全湿。无奈无赖之余,我跑进了梅波——一位个子不足一米六的导游小姐的雨伞里,并将雨伞拿在了自己手里。我什么都没说。从蓝印花布作坊出来,梅波就忘记了自己导游的职责,在我撑起的雨伞下一路小跑,直到来到逢源双桥的亭子里。 跟梅波一路的疾走,是我在乌镇最透心的感觉。那雨,那石板路,那悠长狭窄的巷子,还有梅波跟我都湿透了的牛仔裤腿,是我在乌镇获取的最细腻的记忆。很多人去过乌镇,很多人还将去到乌镇,在乌镇像我一样遇到大雨的人也一定不少,不知道他们的感受是怎样的,他们的眼睛一定在我的眼睛停留过的地方停留过,他们的脚步一定也在我的脚步踩过的石条上踩过,甚至他们的思绪也在我的思绪飘游过的乌镇的上空飘游过,他们可能是周作人沈从文钱钟书,也可能是莫言余华苏童毕飞宇或者章子怡刘德华,然而我顾不得那样多,一种痛快的湿漉漉和冰凉占据了我。
西湖 苏东坡、白娘子或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西湖。西湖是中国风景和中国文化的一个制高点。浪漫的爱情传说,凄美的历史典故,历代大师的大手笔,让西湖融入了东方的神秘与阴柔。梁山伯与祝英台、白娘子与许仙家喻户晓,就是苏东坡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也是童叟上口,更不要说1924年在鲁迅笔下倒掉的雷峰塔了。除了这层人文的皮肤,我便不知道再对西湖说点什么了。九寨沟可是连这层皮肤都没有呀。我要说的是,对于尚无人文皮肤的九寨沟,我是不曾写过一个字,说过一句话。除开人文,除开许仙白娘子,除开梁祝,除开苏轼岳飞,除开苏小小和章太炎,西湖就只是西湖了,西湖就只是水、风、波光、烟雨、鸟兽、树木了。只是水与动植物的西湖,就是九寨沟一样的自然的精髓,就是西湖的灵魂。西湖于我,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岳飞父子的坟看了,曲院风荷看了,苏堤杨公堤白堤也走了,西泠印社孤山也去了,甚至连断桥也脚挨脚地丈量过了。西湖就是这样,像西施的身体,有自己的各个部位,各个部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体,是水,是轮廓,是气质。跟西湖接触,也就是跟美女接触,获得的并非猛烈的冲动或者酣畅淋漓的透支,而是接触这个事件本身。走在美丽的西湖,身边并不缺乏美女,但她们肯定不是苏小小,不是白娘子,不是西施,她们是王昭君,是杨玉环,是巩俐章子怡徐静蕾,是库尔尼科娃马格丽特·杜拉玛丽莲·梦露…… 从古到今,到过西湖的人数不胜数,但西湖却没有足迹,西湖有的只是笔墨,只是风流。欲把西湖比西子,那么这个西子是在历代风流文人的开垦下丰满艳丽起来的。这似乎再次应验了一个真理,美女不是锁在深闺不为人识而美而永恒的,美女是在男人、尤其是在风流才子的不断开发中长成的。观西湖全貌,我发现她多么地类似一个女人的隐秘之所。杨公堤、苏堤、白堤将西湖分出柔美的层次,小瀛洲、阮墩、湖心亭又将西湖的水点播出深度。走在西湖,嘴里时不时地冒出“西湖的水你的泪”这样通俗的歌句,但并不曾感觉是在跟一位美丽的女子接触,似乎也不曾感觉是在跟自己的什么接触,不管外表的还是内在的。我彻底忘了岳飞苏轼白娘子什么。 在去灵隐寺的车上,听导游小姐讲起当今有关西湖的民间判断,我又对西湖生出了像是给予一个妓女的那么一点点怜悯。有关西湖的民间判断大意是这样的:孤山不孤人为孤,长桥不长情意长,断桥不断肝肠断……万水千山总是情,三百块钱行不行,人间哪有真情在,少五十块卖不卖,踏破铁鞋无处觅,少五十块也得行……
鲁镇 鲁镇就是绍兴。绍兴于我,就是鲁镇。迟子建也这么说。
华东是一棵树。长江、京杭运河是树的干,铁路、水道和高速公路是树的枝。散落的村庄是树根。上海、杭州、苏州、南京是树上的硕果。湖泊是树的叶子。绍兴是树上的另类果子。坐在开往绍兴的汽车上,分明感觉是在爬树,要想摘到王羲之、鲁迅、陆游、周作人、蔡元培、秋瑾这些口味不同的果子。我爬的这条枝桠叫杭甬高速公路,上面有上虞有余姚有宁波,绍兴是最容易摘到的果实。 在强烈的阳光下来到鲁迅故里,感觉远不如想象的好。在我的想象与猜测中,鲁迅故里至少应该有乌镇的风味。三味书屋就在街口鲁迅祖居的对面。一条小河,几段石桥。看过鲁迅祖居,失望便浮上心头,好在三味书屋尚存有意想中的味道。 空落的房子,潮湿的天井,长了青苔的屋檐。在靠左的角落,鲁迅的座位依旧,由于不能走近,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刻在木桌上的“早”字。等游人散尽,一个人靠着围栏发呆,想当初鲁迅们念书的情形,想敬儒老先生咬文嚼字的样子,想百年间从三味书屋流逝的东西。想着,耳边像是有了风声,有了雨声,有了朗朗的读书声,自然也有了从街头传来的零星的枪声。我不甘心这么一点点怀想,我想获得更多更真的感触,感想,感怀,感觉,感动。阳光从天井落下来,忽然明亮起来的三味书屋一下子少了许多东西,连我最初的联想也没有了。游人渐密,照相机的快门不停地响,闪光灯不停地打开,我有了退却的意思。站在三味书屋门口的石桥上,想到一个穿长衫的少年在飘洋过海走之后,在写过一些尖锐怪异的文字之后,不乏偶然地走上了一个国家的文学的神坛,心头难免滋生出一丝与五月的阳光不相适宜的悲凉。 像鲁迅的祖居一样,鲁迅的故居也是一院大房子老房子。在幽深气派的木结构建筑里被导游牵着鼻子走,感觉并非在瞻仰一位文学大师的童年,而跟走在官商巨富胡雪岩在杭州的豪宅里没有什么两样。踩过周氏兄弟踩过的门槛和石板,进到他们住过的房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时空的错位让我感觉仅仅是来过一趟。看上去,百草园曾经是周家的后花园,如今只剩断墙一截。有人正在百草园种植物,像玉米又像兰草,估计是兰。不知种植的人是否跟周家沾亲带故。伸手在长满杂草藤蔓的石墙里掏,并没有掏出何首乌什么的,也没有看见蝉蜕,更不要说美女蛇了。但浓烈的草香弥漫了起来,感觉这百草园里依然有美女蛇存在,且洒过巴黎香水。 鲁迅纪念馆是刚做完的,嗅到的尽是水泥、石条、砖瓦的气味,与鲁迅无关。匆匆进去,慌忙出来,不如一个人回到三味书屋门口独坐的好。在三味书屋门前等乌蓬船。乌蓬船已没有乌蓬。问及,说是市政改造修了很多的过街桥,不卸下乌蓬无法经过桥下。我不知道,没有乌蓬的船还叫乌蓬船吗?
苏州 苏州是在不知不觉中到的。工业区,高架桥,施工中的道路,抹杀了我想象中的感觉。就是进了著名的拙政园,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苏州园林的确美,的确著名,无论是荷塘假山,还是楼阁厅堂,但我却觅不到她的趣味。实话说,拙政园的趣味是明摆着的,比如远香堂、三十六鸳鸯馆、玉兰堂的富丽,比如石山微径曲水红桥的幽,比如远香堂侧或三十六鸳鸯馆附近生满浮萍和水藻的碧波的静,只怪它们压根儿不是我要觅的。我要觅的是游人中的美女,美女中的极品,西方的甚佳,东方的也可。在望得见北寺塔的处所,我果然发现了美女,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不仅有东方的,更有西方的,我敢说,她们的美味是拙政园乃至所有苏州园林加在一起都不可比拟的。在拙政园散漫地走,最无聊的是听导游胡扯园林的历史和一些瞎编的典故。拙政园已被太多的历史的尘埃覆盖,已被太浓的文气蛀蚀,而我需要的是她的美女一般的率真与灵动,最好是再有一点对肉欲的诱惑。就像苏州不是周作人胡适的归宿一样,拙政园也不是我的归宿。如果非要我在苏州选择一个归宿,我宁愿选择寒山寺。 说虎丘是吴门胜地,是苏州的最高风景,不是因为虎是百兽之王,也不是因为虎丘拥有的那点海拔高度,甚至不是因为歪歪倒倒的虎丘斜塔,而是因为虎丘久远的历史。虎丘的历史可以追述到春秋时期甚至更早。虽然唐伯虎三笑点秋香是苏州以至江南最人性化的浪漫,但比唐伯虎要早两千多年的吴王的剑池则是一个国家的机秘。绕过剑池,走过一段留有打水孔的高高在上的石桥,再上几个石梯,便到了虎丘斜塔下。环斜塔转一圈,便又要离开斜塔。时置夕阳西下,站在塔东仰望,夕阳恰在塔巅燃烧。有关西施的传说在夕阳的火苗里纷纷破裂,坍塌,化着灰烬,在我愈渐变黑的想象中飘洒。我不禁要问,西施是谁? 寒山寺早已为一般游客忽略,我能一见寒山寺纯粹是灵感突发。听说是去寒山寺,好几个的士司机都拒载,问晚上跑寒山寺做什么,鬼都没一个。厚着脸皮挤进的士,并以投诉相要挟,才被载去。三公里半。寒山寺到了。一段街道,有竹林,有寺庙。这里就是寒山寺,我说晚上鬼都没一个就鬼都没一个。司机说着把我们抛出汽车,掉头一溜烟跑了。街灯昏暗,我们望着寒山寺的楼身屋宇,怎么也看不清楚。寒山寺那样的模糊,我们居然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照张相吧,照张相吧。我们都这样说。站在寺外街边一块巨大的临时停放的太湖石上摆够了酷,却被告之因为光线太暗电池电量不足无法调焦。我们不甘心就这样一睹寒山寺。唐人张继有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无眠,姑苏城外寒山寺,也半钟声到客船”。既然是“夜半钟声到客船”,那寒山寺一定有河。继续前行,街到尽头,街灯也到尽头。在黑暗中苦苦摸索,终逢柳暗花明,但又不是白日的柳暗花明,是黑灯瞎火的柳暗花明。摸到寒山寺的大门,果然有河,有客船。看见“寒山寺”三个大字,心头多了一丝慰藉。没有月落,没有乌啼,没有渔火,没有一点点的霜,也没有钟声,只有夜泊的客船,只有轻拍堤岸的水声,只有河水发出的阵阵恶臭。看见夜色中的枫桥,禁不住过到桥上,无声地伫立,眼前的景象和心头的感受怎么也不如张继当年。干脆放开喉咙唱起毛宁的《涛声依旧》,让自己胡乱迷失。“……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歌声引来了枫桥景区内的狗叫,一只,两只,三只。歌也不再唱了,开始与狗对叫。哦哦哦,喔喔喔,汪汪汪,呜呜呜……狗叫就是乌啼,狗叫就是钟声,狗叫就是渔火。 这就是寒山寺,我们的寒山寺,在想象里作为我们审美的寒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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