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康德路”
2021-12-24叙事散文雪笑
一德国哲学家康德多年来几乎罕为人知地居住在一个宁静的乡间小镇上。每天黄昏,他步出书斋,去镇外的一条小径上散步,头上戴着他那顶黑色的绅士帽,腋下夹着他那根叩问世界人生的手杖。小径两旁田畴里的农夫们,慢慢地就都认识了这个朴素的读书人。他们可真是……
一
德国哲学家康德多年来几乎罕为人知地居住在一个宁静的乡间小镇上。
每天黄昏,他步出书斋,去镇外的一条小径上散步,头上戴着他那顶黑色的绅士帽,腋下夹着他那根叩问世界人生的手杖。
小径两旁田畴里的农夫们,慢慢地就都认识了这个朴素的读书人。他们可真是一些无比幸福的人们啊,因为他们每天都能看到这位旷世的哲人沉毅独行,他们偶然还可以因为这个寂寞老人的没有出现而产生一些小小的牵念。
后来,当然是在康德广为人知且遍受礼赞之后,那条小径,就被光荣地命名为:”康德路”。
世界不慎疏忽了的,世界将会深刻地记住它,无论是用什么方式
二
在中国,在大西北,也有这样一个小小的乡村小镇。
那是一个偏远的小镇。多年来,只有一趟老旧的解放牌轿车在每天的清晨开出小镇,又在每天的黄昏摇摇而返。一直到现在,这个小镇子仍然是两天一集。逢集日的热闹自不必言,背集日则冷冷清清,似乎家家户户都在“坚壁清野”地逃避着日军似地。
但是就在这个小小的镇子边,却悄悄地坐落着一所规模不能说小的州立师范学校。
和所有在若干年前办到贫下中农家门口的学校一样,这所州立师范学校似乎是满怀着送知识上门救苦救难的深情而来的,但是却被强大古老的农耕生活拒在了门外——镇外,不仅它的位置只能在镇外,就是他的精神,也只能在镇外徘徊而无法进入镇子里的那些古巷老屋。这所学校的教师可以和门口补鞋的“土著”进行亲切的交谈;这所学校的食堂可以雇用不少当地的人来做伙夫;甚至学校的多情分子还可以和镇子上的女人通奸;或者,镇子上的商人们还可以和学校的有些人合作起来做学生的生意,但是这一切却并不能证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广大的农民兄弟的亲密无间。两种绝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天然地决定了这所学校和这个镇子的关系,只能是永远的貌合而神离。
只能永远是一对强扭的瓜。
唯一让我们这些外来的书生或者书生们的老师牵肠挂肚乐于亲近且觉得可爱的,就是镇子外面,南山脚下,那一条穿林入地而又清新古朴的黄泥小路。
可以三个月不去镇子上,但是不可以三天不去那条小路。
我曾有一首诗,是描写那条小路的。诗为:
小路上长着蘑菇
长着书上的好句子
小路上的少女怀抱鲜花 你往前走蚱蜢们纷纷跳向两边
你走过去蚱蜢们纷纷跳回路上
像一片开而复合的
秋水
…… 三 一九八六年秋,我被“发配”到了这所地处避野的乡村师范来任教。
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我是被“分配”到这儿来的,因为我永远也不可能美化并且原谅当时的州教委那几个可鄙的至今仍高居显位的委员们。 他们说:正因为你的毕业成绩比他们几个高,所以你就更应该到农村去,到国家最需要——天啦,幸亏他们没有说是革命最最需要——的地方去。 他们说:你的成绩虽然比他们的相对来说高一点,但也不是高得很多,其实嘛,都是从一个班上毕业的,都一样,也都是革命——天啦,革命二字终于还是出现了——同志嘛,到哪里不是为了教育工作呢? 他们说:你才刚刚毕业,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怎么能向组织要求这要求那?怎么能挑三捡四呢? 他们说:农村怎么了?农村是广阔天地,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乡下人不是都在那儿生活着吗? 他们说:人家几个能留在城里,那是人家应该留城里,是人民需要他们留在城里,是组织…… …… 真是语重心长!真是苦口婆心!真是庄严神圣! 其实是放屁! 其实他们即使不做一个字的解释,不做一句话的劝说,不做一分钟的说服工作,我一个小小的书生,又能奈他们以何?我无非是多骂他们几声狗日的而已——而且还不敢当面骂。 就这样,我来到了这个小镇,来到了这所乡村师范,来到了这条不公不平的寂寞的黄泥小路上。 不是寻求寂寞么?
寂寞来了!
不是歌唱坚韧么?
到了考验坚韧的时候了! 望着黄豆地间柿子树下那条荒僻的小路,望着这个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望着已经清冷的秋风中的大地,我想,我可以被天弃,可以被地弃,可以被人弃,但是我绝对不能自弃!既然我命中注定要在这儿有一番小小的奋斗,那么,就让别人的头上风和日丽吧,让我默默地走进自己的一程风雨,走进我不得不走的一段黄泥人生。 四 一个读书人一般不会剑拔弩张地去证明自己的血性,一个贫穷的书生一般会选择含羞忍辱地发愤求学的方式来洗刷自己的耻辱。 我想我也只能如此。 身居小镇,我自然就对世上的小镇文化和文化世界中的小镇多了几眼关注,也自然对小镇人生和人生中的小镇多了几眼寻访,就在这样的寻访与关注中,我遇到了康德,并且于天地漠漠之间发现了他的那一条坚韧而又哲思的小路:”康德路”! 一道闪电掠过我的眼前。 一道耀眼的人生之光高高地照亮了我生命的上空。 于是我毅然地把镇外的那条平日里散步的小路私下里给我一个人命名成了:”康德路”,我要让一个伟大的名字和一条伟大的道路永远地引导着我,陪伴着我,启示着我。 在那天的日记中,我这样写道:“即使走在一条同样的路上,但是,心中有一个康德的走法,和心中没有一个康德的走法,是大不一样的。心中有一个伟大想法的走路,和心中没有一个伟大想法的走路,毕竟是大不一样的。” 五 黄昏,我步出斗室走出学校。 这也是那些进城去办事的同事们返回小镇的时候,那辆破旧的解放牌轿车在镇头嘎然而止,同时立即被腾起的滚滚黄尘所埋没。同事们捂鼻蒙脸地冲下轿车冲出黄尘,一脸的黯淡几与黄尘无异。为了跑调动,为了买一点药,为了会一会自己的未婚妻,在远处的那个城市里他们已徜徉了整整一天。大约在一两个小时以前,他们如饥似渴的目光还可以在城里女人的前胸和后臀上流连,可是仅仅一两个小时之后,他们眼前的世界就变了,变得熟悉了,也变得陌生了,变成了一首田园诗,也变成了一个黄脸的干瘦婆娘。 站在门口,我朝他们乡亲般送去声惺惺惜惺惺的热问:回来啦? 他们冲我郝然一笑,大包小包地入校去了。 而我要继续前行。很快地,我就踏上了我的”康德路”。 六 “康德路”是一条美丽的路。 是一幅油画金色的画框。 路之内,是一方田野,五月的时候,菜花黄,小麦绿,桃花红,俨然是日本人东山魁夷的作品;六月,麦子熟了,那遍地金黄的阳光的轰响,不由人不想到那个荷兰的大画家凡·高的热烈,而镇子上的女人身背小孩子,手提瓦罐儿的样子,又活脱脱地就是塞尚笔下的拾穗者;秋高气爽之时,柿子树遮天盖地,却又隐隐地透露出牛车、羊群与农舍,而这不正是一幅来自荷兰的风景画么?即使是在冬天,茫茫雪地里,一顶边走边唱的红帽子,不也是伦勃朗画中那著名的一个亮点么? …… 这一幅又一幅层出不穷的大自然的杰作,这日新月异的贴近生活的主题,这一位又一位旷世的艺术大师的影子,就这样充满着我的”康德路”,充满并丰富着我的眼睛。虽然我走的是一条平凡的乡间小路,但是我的脚下发出的,似乎就是巴黎美术馆水晶地面的清响。 如果是雨后,远山如洗,黛云高桂,一块又一块田畴俊美得如同沐浴之后的少女,那在田野间流连忘返的小黑蝶,出没于田埂上下,在碧草黄叶之间肆情留驻,真让人不由得也要蹁跹了思绪。这时候清风徐来,无比的温馨荡漾周身,我即能感觉到身心的被融化,被疏通,被梳理,心情也就轻灵得如同高天上的一片流云,洁美得如同竹竿上一件滴水的白衬衣,于是呤而诵之,哦而赞之的想法,就在胸中那片潮湿的厚土里萌生,蜷曲而嫩黄,细弱却又富含生机。 雪落无边的日子,我一定要在那条路上去踏雪而歌的,我会高唱所有可以回肠荡气的曲子,高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唱得是那样的动情、放肆、而又寂寞——整个的世界只有披雪而立的老树在不动声色地静听,只有银装素裹的南山在一动不动地静听,只有我自己的两片耳朵在清音自赏。高亢的曲子高音高调,高峻如同雪峰,我们平凡的嗓子是吼不上去的,可是我仍然要吼,即使挣破了嗓子也要吼,一遍又一遍地吼,连滚带爬地吼! 吼累了,爬累了,就靠在树上,点一支烟。 火柴头小小的光焰在我的掌窝里踊跃着,在四面的雪山之间跳动着,烟头凑上去,跳动就停止了,火焰和烟头似乎在拥抱,又似乎是在热吻--就在这冰天雪地的”康德路”上。 七 有一个夏天的夜晚,突然盛传着一个骇人的消息,说是要地震了,就在这天晚上。 当时我正在热恋,我的生命在当时正美丽得如同一朵刚刚开放的花朵,所以,我怕死,我不愿死,我们不愿被突然坍塌的红砖青瓦砸成一对不舍的亡魂,于是在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于夜半时分手挽手走上了我的”康德路”。 那真是一个让人不忍忘记的晚上,月光若无其事地自天而落,平静得一如甘肃诗人李老乡诗中所写的那样:像是一位少妇垂天而落的洁白的玉裙。但是这却分明又是一个可怕的危机四伏的夜晚,田野上的每一棵树,都危险得好像是一只只倒立在桌子上的酒瓶,好像它们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来,世界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毁灭。 世界好像已经到了它的末日。 我们在”康德路”上走着,想不到什么鬼,想不到什么狼,更想不到什么在夜半时分一对儿走在一起却碰到了熟人的不好意思,我们只觉得有一种深深的恋情在我们的胸中激荡,对生活,对对方,对世界,对脚下的小路,我们都觉得难以割舍,万分留恋。
我们觉得那是一个茫茫无边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长夜了,觉得等待在这条路的前方的,将不可能是白天而是一个永远的黑夜……,可是,当我们相依相偎地一觉醒来的时候,我们惊喜地发现:太阳正在冉冉升起,明亮的阳光正在向大地宣布世界的安详,远处的鸟语和人声正在一如既往地歌唱着生活。 可怕的灾难并没有发生! 我们同时发现:我们双方的眼睛里,都有泪光在闪动,那好像是我们有幸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之后的喜悦。 事实上,我们确实是获得了一种新生:我们在这个可怕的死亡之夜里义无反顾地私定了终身! 八 在距”康德路”不远的山坡上,有一座古堡。五六月份的太阳,每天总要从那儿落下去如同落入它的巢穴,如同巡游的皇帝息驾他的行宫。堡内有一座古庙,每年三四月的时候,那里少不了要唱社戏。一声锣响,钟鼓齐鸣,乡民们也是颜开口唱。社戏声从山坡上飘下来,在”康德路”上下左右游走。社戏声所到之处,花为之而开,草为之而绿,人为之而桃红了其面。庙旁有一棵古柏,不多不少只有一棵,它古老,嵯峨,孤独,冷对世人而不发一言。 每当我在”康德路”上举目四顾,我常常被这三样事物感动着:古柏,古堡,古庙,他们鼎足而三,盘距在我的遥望之中,端坐出这一方乡村的一片老境和一幅老态,却也点示出我面对这个地方的一点深味,一点深思,一点深忆。 其实他们是并不老的。 而真正老态龙钟的,却是我所任职的这所乡村师范。 余秋雨先生有一句名言:“废墟是建筑的黄叶”,而我要说的是:我所在的这所乡村师范,实实在在地可是一片“教育的黄叶”:老屋老人老书,这还是尚在其次的,那老思想老方式老观念,可是比那古堡还要强大还要细致地编织着这一方让人沉闷的老气、老境和老态。虽然不时地也会来几个年轻人,带来一点新东西,可是他们至多不过是落在一幅千年古画上的几滴新鲜的油彩而已,而且这些油彩往往未必新鲜。给鲁迅先生的进化论思想以重创的那些所谓的年轻人也同样地给了我以重创:似乎应该是一届比一届活泼开朗蓬勃进取的年轻的人们,实际上却一届比一届死板、保守、世故、颓废! 当他们有时也踏上那条美丽的黄泥小路的时候,我真为那些纯朴的泥土和青草感到可惜。 九 世上没有能走完的路,世上也没有走不完的路。 终于,我要离开我的”康德路”了,要离开我九年来梦魂牵绕的黄泥小路了,要离开那一段寂寞的人生了。 在离开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我最后一次踏上了我的”康德路”。 踏着夕阳,我一个人走着。 一块田地里一位正在栽什么苗儿的村姑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低下了头去,但似乎是我的什么地方让她没看清楚,于是她又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等她的第三眼,却一直没有等到——她再没有抬起头来。 我抬起了自己的头。 我看见了眼前渐深的黄昏、渐深的惆怅、渐深的往事,看见了坎坷中一段蹉跎的岁月。 九年来的呤哦在我的耳边响起,一支曾经感动过我的歌在我的耳边又一次响起: 青春的岁月像条河…… 这条河,就流淌在我的”康德路”上。
长着书上的好句子
小路上的少女怀抱鲜花 你往前走蚱蜢们纷纷跳向两边
你走过去蚱蜢们纷纷跳回路上
像一片开而复合的
秋水
…… 三 一九八六年秋,我被“发配”到了这所地处避野的乡村师范来任教。
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我是被“分配”到这儿来的,因为我永远也不可能美化并且原谅当时的州教委那几个可鄙的至今仍高居显位的委员们。 他们说:正因为你的毕业成绩比他们几个高,所以你就更应该到农村去,到国家最需要——天啦,幸亏他们没有说是革命最最需要——的地方去。 他们说:你的成绩虽然比他们的相对来说高一点,但也不是高得很多,其实嘛,都是从一个班上毕业的,都一样,也都是革命——天啦,革命二字终于还是出现了——同志嘛,到哪里不是为了教育工作呢? 他们说:你才刚刚毕业,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怎么能向组织要求这要求那?怎么能挑三捡四呢? 他们说:农村怎么了?农村是广阔天地,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乡下人不是都在那儿生活着吗? 他们说:人家几个能留在城里,那是人家应该留城里,是人民需要他们留在城里,是组织…… …… 真是语重心长!真是苦口婆心!真是庄严神圣! 其实是放屁! 其实他们即使不做一个字的解释,不做一句话的劝说,不做一分钟的说服工作,我一个小小的书生,又能奈他们以何?我无非是多骂他们几声狗日的而已——而且还不敢当面骂。 就这样,我来到了这个小镇,来到了这所乡村师范,来到了这条不公不平的寂寞的黄泥小路上。 不是寻求寂寞么?
寂寞来了!
不是歌唱坚韧么?
到了考验坚韧的时候了! 望着黄豆地间柿子树下那条荒僻的小路,望着这个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望着已经清冷的秋风中的大地,我想,我可以被天弃,可以被地弃,可以被人弃,但是我绝对不能自弃!既然我命中注定要在这儿有一番小小的奋斗,那么,就让别人的头上风和日丽吧,让我默默地走进自己的一程风雨,走进我不得不走的一段黄泥人生。 四 一个读书人一般不会剑拔弩张地去证明自己的血性,一个贫穷的书生一般会选择含羞忍辱地发愤求学的方式来洗刷自己的耻辱。 我想我也只能如此。 身居小镇,我自然就对世上的小镇文化和文化世界中的小镇多了几眼关注,也自然对小镇人生和人生中的小镇多了几眼寻访,就在这样的寻访与关注中,我遇到了康德,并且于天地漠漠之间发现了他的那一条坚韧而又哲思的小路:”康德路”! 一道闪电掠过我的眼前。 一道耀眼的人生之光高高地照亮了我生命的上空。 于是我毅然地把镇外的那条平日里散步的小路私下里给我一个人命名成了:”康德路”,我要让一个伟大的名字和一条伟大的道路永远地引导着我,陪伴着我,启示着我。 在那天的日记中,我这样写道:“即使走在一条同样的路上,但是,心中有一个康德的走法,和心中没有一个康德的走法,是大不一样的。心中有一个伟大想法的走路,和心中没有一个伟大想法的走路,毕竟是大不一样的。” 五 黄昏,我步出斗室走出学校。 这也是那些进城去办事的同事们返回小镇的时候,那辆破旧的解放牌轿车在镇头嘎然而止,同时立即被腾起的滚滚黄尘所埋没。同事们捂鼻蒙脸地冲下轿车冲出黄尘,一脸的黯淡几与黄尘无异。为了跑调动,为了买一点药,为了会一会自己的未婚妻,在远处的那个城市里他们已徜徉了整整一天。大约在一两个小时以前,他们如饥似渴的目光还可以在城里女人的前胸和后臀上流连,可是仅仅一两个小时之后,他们眼前的世界就变了,变得熟悉了,也变得陌生了,变成了一首田园诗,也变成了一个黄脸的干瘦婆娘。 站在门口,我朝他们乡亲般送去声惺惺惜惺惺的热问:回来啦? 他们冲我郝然一笑,大包小包地入校去了。 而我要继续前行。很快地,我就踏上了我的”康德路”。 六 “康德路”是一条美丽的路。 是一幅油画金色的画框。 路之内,是一方田野,五月的时候,菜花黄,小麦绿,桃花红,俨然是日本人东山魁夷的作品;六月,麦子熟了,那遍地金黄的阳光的轰响,不由人不想到那个荷兰的大画家凡·高的热烈,而镇子上的女人身背小孩子,手提瓦罐儿的样子,又活脱脱地就是塞尚笔下的拾穗者;秋高气爽之时,柿子树遮天盖地,却又隐隐地透露出牛车、羊群与农舍,而这不正是一幅来自荷兰的风景画么?即使是在冬天,茫茫雪地里,一顶边走边唱的红帽子,不也是伦勃朗画中那著名的一个亮点么? …… 这一幅又一幅层出不穷的大自然的杰作,这日新月异的贴近生活的主题,这一位又一位旷世的艺术大师的影子,就这样充满着我的”康德路”,充满并丰富着我的眼睛。虽然我走的是一条平凡的乡间小路,但是我的脚下发出的,似乎就是巴黎美术馆水晶地面的清响。 如果是雨后,远山如洗,黛云高桂,一块又一块田畴俊美得如同沐浴之后的少女,那在田野间流连忘返的小黑蝶,出没于田埂上下,在碧草黄叶之间肆情留驻,真让人不由得也要蹁跹了思绪。这时候清风徐来,无比的温馨荡漾周身,我即能感觉到身心的被融化,被疏通,被梳理,心情也就轻灵得如同高天上的一片流云,洁美得如同竹竿上一件滴水的白衬衣,于是呤而诵之,哦而赞之的想法,就在胸中那片潮湿的厚土里萌生,蜷曲而嫩黄,细弱却又富含生机。 雪落无边的日子,我一定要在那条路上去踏雪而歌的,我会高唱所有可以回肠荡气的曲子,高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唱得是那样的动情、放肆、而又寂寞——整个的世界只有披雪而立的老树在不动声色地静听,只有银装素裹的南山在一动不动地静听,只有我自己的两片耳朵在清音自赏。高亢的曲子高音高调,高峻如同雪峰,我们平凡的嗓子是吼不上去的,可是我仍然要吼,即使挣破了嗓子也要吼,一遍又一遍地吼,连滚带爬地吼! 吼累了,爬累了,就靠在树上,点一支烟。 火柴头小小的光焰在我的掌窝里踊跃着,在四面的雪山之间跳动着,烟头凑上去,跳动就停止了,火焰和烟头似乎在拥抱,又似乎是在热吻--就在这冰天雪地的”康德路”上。 七 有一个夏天的夜晚,突然盛传着一个骇人的消息,说是要地震了,就在这天晚上。 当时我正在热恋,我的生命在当时正美丽得如同一朵刚刚开放的花朵,所以,我怕死,我不愿死,我们不愿被突然坍塌的红砖青瓦砸成一对不舍的亡魂,于是在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于夜半时分手挽手走上了我的”康德路”。 那真是一个让人不忍忘记的晚上,月光若无其事地自天而落,平静得一如甘肃诗人李老乡诗中所写的那样:像是一位少妇垂天而落的洁白的玉裙。但是这却分明又是一个可怕的危机四伏的夜晚,田野上的每一棵树,都危险得好像是一只只倒立在桌子上的酒瓶,好像它们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来,世界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毁灭。 世界好像已经到了它的末日。 我们在”康德路”上走着,想不到什么鬼,想不到什么狼,更想不到什么在夜半时分一对儿走在一起却碰到了熟人的不好意思,我们只觉得有一种深深的恋情在我们的胸中激荡,对生活,对对方,对世界,对脚下的小路,我们都觉得难以割舍,万分留恋。
我们觉得那是一个茫茫无边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长夜了,觉得等待在这条路的前方的,将不可能是白天而是一个永远的黑夜……,可是,当我们相依相偎地一觉醒来的时候,我们惊喜地发现:太阳正在冉冉升起,明亮的阳光正在向大地宣布世界的安详,远处的鸟语和人声正在一如既往地歌唱着生活。 可怕的灾难并没有发生! 我们同时发现:我们双方的眼睛里,都有泪光在闪动,那好像是我们有幸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之后的喜悦。 事实上,我们确实是获得了一种新生:我们在这个可怕的死亡之夜里义无反顾地私定了终身! 八 在距”康德路”不远的山坡上,有一座古堡。五六月份的太阳,每天总要从那儿落下去如同落入它的巢穴,如同巡游的皇帝息驾他的行宫。堡内有一座古庙,每年三四月的时候,那里少不了要唱社戏。一声锣响,钟鼓齐鸣,乡民们也是颜开口唱。社戏声从山坡上飘下来,在”康德路”上下左右游走。社戏声所到之处,花为之而开,草为之而绿,人为之而桃红了其面。庙旁有一棵古柏,不多不少只有一棵,它古老,嵯峨,孤独,冷对世人而不发一言。 每当我在”康德路”上举目四顾,我常常被这三样事物感动着:古柏,古堡,古庙,他们鼎足而三,盘距在我的遥望之中,端坐出这一方乡村的一片老境和一幅老态,却也点示出我面对这个地方的一点深味,一点深思,一点深忆。 其实他们是并不老的。 而真正老态龙钟的,却是我所任职的这所乡村师范。 余秋雨先生有一句名言:“废墟是建筑的黄叶”,而我要说的是:我所在的这所乡村师范,实实在在地可是一片“教育的黄叶”:老屋老人老书,这还是尚在其次的,那老思想老方式老观念,可是比那古堡还要强大还要细致地编织着这一方让人沉闷的老气、老境和老态。虽然不时地也会来几个年轻人,带来一点新东西,可是他们至多不过是落在一幅千年古画上的几滴新鲜的油彩而已,而且这些油彩往往未必新鲜。给鲁迅先生的进化论思想以重创的那些所谓的年轻人也同样地给了我以重创:似乎应该是一届比一届活泼开朗蓬勃进取的年轻的人们,实际上却一届比一届死板、保守、世故、颓废! 当他们有时也踏上那条美丽的黄泥小路的时候,我真为那些纯朴的泥土和青草感到可惜。 九 世上没有能走完的路,世上也没有走不完的路。 终于,我要离开我的”康德路”了,要离开我九年来梦魂牵绕的黄泥小路了,要离开那一段寂寞的人生了。 在离开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我最后一次踏上了我的”康德路”。 踏着夕阳,我一个人走着。 一块田地里一位正在栽什么苗儿的村姑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低下了头去,但似乎是我的什么地方让她没看清楚,于是她又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等她的第三眼,却一直没有等到——她再没有抬起头来。 我抬起了自己的头。 我看见了眼前渐深的黄昏、渐深的惆怅、渐深的往事,看见了坎坷中一段蹉跎的岁月。 九年来的呤哦在我的耳边响起,一支曾经感动过我的歌在我的耳边又一次响起: 青春的岁月像条河…… 这条河,就流淌在我的”康德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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