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的消亡[原创]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58 编辑 <br /><br />　 我毫不怀疑自己曾是个迷恋钟表的人。很久以前，我喜欢摆弄和琢磨机械的物品。钟表是种常见的机械，它普通，如同暖水瓶，自行车是过去家庭必备的日用品。它细致，准确地计算着分分秒秒。它精密，齿轮、发条、游丝都很细小精致。因为喜欢机械，所以我也喜欢钟表，但我不喜欢它发出单调乏味的滴答滴答的声音。这声响好象三九严冬时，屋檐垂下的冰凌不紧不慢地融化滴水。也好象一个冷面的铁皮人，在角落计算着你的剩余时间。
当我还是小学生时，上学的路上经过一间钟表店。我经常看见钟表匠戴着微型专用单筒眼镜专心致志地端详着着一块手表，用专用镊子和小螺丝刀慢慢地调整着着拨叉和游丝。一块块表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金属的光泽，那时我以为钟表匠都是身怀绝技的人，至少也是绝顶聪明的家伙。
　　后来，家里买了一只三五牌座钟，上足一次劲，可以连续走十五天。母亲非常高兴，因为这样的钟很难买到，而她是托了熟人买的。她的喜悦传染了我们。我也变得很高兴。甚至对于数字三五也非常喜欢。当时的百姓对上海的产品情有独钟。红灯牌收音机，钻石牌手表都是大家可以炫耀的家当。而我大约也是受了大人们的影响，喜欢上海，喜欢一切与上海相关的人与事。那时的人们很少用自己的脑筋思考问题，别人喜欢某事物自己便喜欢，反之，别人反对某事物自己也就憎恨了。
　　我从一张报纸上看到故事，凶杀案发生在亨德利钟表店。于是我知道亨德利，康巴丝与钟表有关。我固执地认为只有在上海，而且只有在南京路上有亨德利钟表店，许多次想象里，我走到了那条街上，街灯发出橙黄色的光照着细雨淋湿的路面，有轨电车咣咣地驶过。橱窗里放着各种名表和自鸣钟。打着领结身穿黑色礼服的售货员面带微笑站在柜台后面。多年以后，我知道这只是我荒诞不羁想象中的南京路和亨德利钟表店。
　　工作以后很长的时间内，我都戴着一块机械手表。那是块极其普通的机械表。黄色的表带和表身。现在的我甚至记不清表的牌子。我虽然会迷恋某种事物，但我从未全身心地喜欢过某种事物。譬如钟表，我虽然很喜欢钟表，但我不会去买一块昂贵的腕表，对于我来说钟表只是计时的工具，够用就可以了。带着贵族气息的用品会让我局促不安，花哨的功能让我觉得多余。妻子的腕表是块精巧的西铁城，显示日历与月历，我从来不用这样的表。
　　我的表虽然其貌不扬，可我习惯了有它陪伴的生活。我是个丢三落四的人，经常把小物件放在某个地方而忘记了。于是家里常常出现这样的场景，我一遍遍地寻找我的手表。如果某天，手表没有带在身边，我就会感到若有所失，做什么事情都不安心。
　　我的手表忠心耿耿地跟着我十多年，它的光泽渐渐被磨去，玻璃表面里有了水汽。我还是把它戴在手上。可是我还是感到了某种压力，钟表已经落伍于时代了。我的手表在办公室里成了个笑话，所有的同事都使用手机看时间，而我坚持使用手表，这使我成为抱残守缺顽固不化的典型。我的抵抗坚持了半年，终于我决定让手表退休，因为我发现了手表的另一个危害。表带严重磨损了我的毛衣袖口。
　　今天的我走见孩子的房间，看见桌子上有十几年前我买的闹钟，我戴过的手表，妻子的手表，我给孩子买的两块卡通手表，母亲给孩子买的小塑料钟，孩子自己买的很袖珍的钟。有时我感到非常惊奇，为了简单的计时，我们竟然买了那么多钟表。这些钟表几乎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它们都不再工作，只有孩子自己买的钟还倔强地走着，孩子对自己的物品总是情有独钟。
　　孩子有时也把那只老闹钟上足了劲，于是闹钟上的小鱼用槌和凿子一下下地凿水面上的木船。木船上的笨猫一手拿着钓鱼竿，一手托着腮傻傻地等鱼儿上钩。孩子问我以前有哪些有趣的钟，于是我告诉她，有的钟面上有母鸡和一群小鸡在不住地啄食。我的回答让孩子对过去产生了兴趣，她甚至认为我的童年非常幸福。我知道孩子其实是对钟表里的故事感兴趣。她不可能理解钟表是如何在中国人的生活里占据了重要地位，她也不可能明白过去的时代其实并无多少快乐可言。
　　结婚后的头几年，妻子在纺织厂上三班，严冬的夜晚，我合衣坐在闹钟的滴答声里，打着瞌睡，等着风雪夜归人的敲门声。有时，半夜十一点，闹钟把我们吵醒，我目送她走出家门。冰冷的月光照着白色路面。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年，随着她离开纺织厂，闹钟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我丢在一个角落。
　　孩子上小学时，我经常骑车带着她经过一条老街，街上有一间钟表店。钟表日渐式衰的时代，钟表店也成了稀罕物，这间钟表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许多夜晚，整条街都处于晦明幽暗中，只有这间店发出很亮的光，我看见墙上挂着各式各样钟，船舵形的，小提琴形的，猫头鹰形的，两只眼睛或左或右地转动。有的钟面上画着黄果树瀑布，瀑布的水似乎在慢慢地飞泻。我知道那是利用了简单的光学原理。
　　我总被被这间店吸引，现在想来吸引我的或许并不是钟表，而是半明半昧的梦幻般的景象。连飞蛾都向往光明，更何况人呢？我想每一个人都喜欢迷离朦胧的光和影。西方印象派的绘画着力表现的就是光和影效果。摄影师利用光与影拍出精彩的照片。
　　店的主人是个相貌质朴的小伙子，当我听说他是个外乡人以后，立即对他产生了好感。这或许又是中国人的通病了，对“外”或者与“外”相关的事物有种天生的好奇和亲切感。我感觉他是可以信赖的人。
　　为了奖励孩子考出好成绩，我让孩子自己挑选一块手表。柜台下面摆着各种手表，男式表、女式表、儿童表、情侣表、礼品表。孩子自己选了块酷狗史努比卡通表。酷狗史努比走了几天后不动了，我去了店里换了纽扣电池，这块卡通表恢复了走动。不久表带又掉了。后来我自己去店里选了块手表给孩子。表面上用描绘着两片绿色的棕榈叶，金色细丝镶在边上。我非常自信自己的眼光独到，然而这块石英表没有好好工作过一天，总是慢了许多。几次找店主人以后，我失望地得出一个结论，店主人与那块石英表一样是不可靠的。价廉物美是荒唐的想法， 价廉和物美如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柜台里五花八门的手表基本都属于廉价的一次性用品。
　　中国为什么要生产这些价廉质次的物品呢？这始终是我心中的一个疑问。
　　多年以前，我在省城的一间高档购物中心看见了瑞士的劳力士手表，黄金的表身和表带，水晶镜面，表面上镶嵌了许多粒钻石。整个表在灯的照射下散发出奢华的光。两个武装警卫守护着这几块名表。如此贵重的表应该是巨富用来炫耀或者显示身份的标志。在我看来这样珠光宝气近乎俗气。
　　真正地第一次亲密接触瑞士名表是在前年，同事手上的一块手表吸引了我，这是一块旧手表，已经可以看出岁月留下的印痕。然而，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就被它吸引，整个手表设计简洁雅致，没有一丝一毫多余修饰，仔细看时，全钢表壳，罗马字母数字，镂刻花纹的表针，处处体现出精湛的工艺和匠心独运。同事告之这是块普通的帝舵表。他的父亲是个台湾老兵，这块表已经戴了几十年。我不由暗暗赞叹，果然是世界名表，看似朴素却是气度不凡。真是大美不言了。
　　前几日，读一篇文章。文章作者去了瑞士的一间有百年历史的手表厂，其厂房只是三层楼房，坐落于山谷中。一年的产量只有两百只。然而每只都是精美绝伦的艺术品。顾客需要提前半年订购。
　　读罢此文，我不由地掩卷遐思。在钟表业走向衰落的今天，在日本手表的冲击下，瑞士的钟表业仍然能继续生存下来，原因何在？答案或许就在瑞士的山水风光中。工厂座落于山坡上或者山谷里，工匠呼吸的是清新纯净的空气，看见的是绿色的牧场，悠闲的奶牛，古朴的木屋，茂密的森林，倒映着雪山的湖水。他们的心境必然是平和的，绝没有丝毫的浮躁，所以他们能安心地加工每一个零件。他们把设计、钟表、瓷画、雕刻、宝石各种工艺运用到钟表上，既恪守传统又吸纳现代科技。他们的工厂没有点名、考绩、不存在跳槽、监视。他们没有捞一票就走，做一锤子买卖的念头。每一名工人都把自己的心血倾注于零件中，所以他们的产品有了生命，成了永恒的艺术和追求。
　　反观我们周围，处处充满了浮躁和迫不及待的焦虑情绪。新贵们在戴着名表四处炫耀的时候，忘记了更重要的东西，一种精神和境界。缺了精神和境界，我们只能生产些价廉质次的物品，这或许就是正在消亡的钟表给我们留下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