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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水泵站

2021-12-24叙事散文沙爽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11 编辑

  一好像只是在夏天,祖父才带我到水泵站去。这显然与事实有违——春天的稻田同样需要灌溉。现在,我通常以月份和绿意的深浅来判断春天和夏天。但是在二十年以前……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11 编辑 <br /><br />  一
  好像只是在夏天,祖父才带我到水泵站去。这显然与事实有违——春天的稻田同样需要灌溉。现在,我通常以月份和绿意的深浅来判断春天和夏天。但是在二十年以前,春和夏在我的眼前连成了一条河,这一段和那一段,几乎无从区别。那时候我腕上戴着一块表——用圆珠笔画上去的,它与我的皮肤处于同一平面,也可以说这是一块嵌入我身体内部的表,表示我对时间的渴望“知道”。它凝固的两根指针则暗示着我心目中的时间概念。前几天,一个朋友说她女儿的画:春天的淡绿叶子中间点缀以鲜艳的果实。显然,不只是我曾经如此,对多数孩童而言,绿和绿之间几乎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从我的眼睛里望过去,水泵站始终那么遥远。每次我看见它,要隔着一整个秋季和冬季,一些雨天,隔着多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村庄和许多年。下雨的天气里祖父要不要去上班?我童年时代的记忆似乎不肯关心这些事件。现在想来,水泵站和司雨的老龙王的工作是一样的,只不过分工不均;而且即使他庞大的身体隐匿地底,脖子以上探出地面的部位仍使他的神奇充满有头无尾的调侃意味。
  二
  现在,允许我再说一遍,去往水泵站的路途有多么远: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由南往北,从我们住的一队一直到我姥姥家的三队,我在祖父二八自行车的横梁上保持着欣欣向荣的盛开姿态。但是,出了郑屯,太阳热乎乎地从右面照过来,我可能就开始昏昏欲睡。即使多年以后,我看见在太阳底下趴在竹竿上打瞌睡的喇叭花,仍觉得有理由把我和它们合并进一个同类项里。郑屯像一枚在林荫里积蓄了一夜露水的大叶子,被细藤一样的村路牵扯着,与我们这一大一小两只早起的蚂蚱越来越远。
  当然,在这样的早晨,惊险一样可能出现。因为瞌睡,我的脚会不知不觉卷进前轮的辐条里面。自行车流畅的行进受到突然的阻碍,我和祖父同时摔下车来。而作为阻碍物本身,我的踝骨将面临一个漫长的愈合阶段。在此后更久远的岁月,我的身体与地球表面形成的直角产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化,而我的右鞋跟后侧注定要遭受多出数倍的磨损。我影子的日晷也将隐晦地篡改时间。我还会发现我的记忆开始形成新版杀毒软件的功能,可以有效地隔离掉与疼痛有关的系统文件,而将幸福美好的拷贝保存下来。比如说:牛角饼干。到了那个供销社所在的村子左近,我会自动警醒过来。按照惯例,祖父会到供销社为我买上一斤或者半斤牛角饼干,这是彼时我最爱吃的零食之一。开始阅读之后的很多年,我无比热爱那些印在纸张上的书名号,它们就是四只两两相对的牛角饼干,使文字和食物在我眼中产生如此密切的混淆和关联。多年来我习惯在看书的时候吃零食,这样的经验令我对生活满怀丰沛之感。我同时热爱美食和美妙的文字。有二十年,我没有再吃到这种饼干,只是有时候还会在食杂店里看到它们,装在玻璃缸或者大塑料袋里,像一些省略了内容的凌乱印记,一些奇妙的记忆的光影,正溢出我无比熟悉的气息。
  三
  水泵站在镇政府(那时候叫公社)北边,四面都是望不到边的水田。它们是一群等着吃食的小孩,和我一样热切围拢在祖父身旁。但是我已经有了我的牛角饼干,我在水泵站后面的大院里跑来跑去,渴了才回去喝一口水。我学着祖父的样子把嘴凑在泵口边,水一下子糊了我满脸,片刻的晕眩和窒息让我感到非常新奇而不安。我睁开眼,眼前的世界和刚才相比似乎有了些许改变。我的鼻腔里还布满了地下的水的气味。真奇怪,这些水竟然有着一股肥肉的味道,有点腥,还有点腻。我问祖父闻到这股味没?祖父说我尽胡说八道。我又把嘴凑上去试试,是真的,确确实实是一股肥猪肉的味道,还是生的。我仔细看看这些水,从水桶那么粗的泵口里喷出来的水有点怒气冲冲,又白又亮,好像真的隐藏着一股油光。我又趴到水槽上面闻闻,奇怪,肥肉的味道不见了。
  那么,我所闻到的,是水泵本身的气味还是地下的河流的味道?绕过泵口,水泵房里面显得阴森,水泵长长的脖子也让人害怕。趁着祖父在旁边的时候,我探头去看井口下面,水泵的脖子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探出来,再深处是一团黑暗,下面的事情无法猜想。我想,如果我掉下去,等不及从泵口喷出来,就已经被呛死了。这样一想,我拔脚逃开的样子就有点慌慌张张。
  四
  水泵站旁边有一条水渠,自从在水渠里发现了小虾和小鱼,我就有很多时间消耗在这里。开始我试图下到水里去,但这几乎不可能,渠壁太陡了,而且看起来水中情况相当复杂,我缺乏冒险一试的勇气。但是我灵机一动,跑到后面那个奇怪的屋子里去要罐头瓶。
  我一到水泵站就发现了这个屋子。因为当时正有两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姑娘在门前刷罐头瓶。这么多的罐头瓶引起了我的热切注意,我探头往门里看,发现里面的桌子上摆满了这样的罐头瓶,上面还蒙着白纱布。我以为里面装着罐头之类的好吃的,后来我跑过门前,她们喊我时我就趁机进去了。但是终于看清瓶子里的东西我大失所望,里面原来竟是各种各样的虫子。我以为她们养虫子是用来喂鸡的,但她们说是做什么试验用的。试验是什么意思?为了掩饰我不懂这个词,我赶紧支唔一声跑开了。
  现在我跑去向她们要了一个罐头瓶子,又找祖父弄到一根细麻绳拴在瓶口,瞅准有小虾群的地方,兴高采烈地把瓶子掷进去。曾经有害虫住过的瓶子一定有一股特别的气味,所以虾群一遇到它就轰地窜开了,我提上来的半瓶水里什么也找不到。这样反复几次,罐头瓶撞到水底的石头上,哗啦一声碎了。对一只小虾的渴望终于战胜了天性中的羞赧,我跑回去嗫嗫嚅嚅地跟她们又要了一个。这一次我加了万分的小心,但瓶子好像因为自己曾经被迫堕落到做了害虫的巢,满腔怒气终于有了发作的地方,瞅准了机会要往石头上撞。我听见哗啦一响,我想是这个瓶子在跟我开玩笑。我把它提上来仔细地看了又看,瓶口确实完好无损,但下面的半个瓶子没有了。这比整个瓶子碎了更让我难过。后来我明白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有一个看起来还有希望的结局比碎裂到不可收拾的结局更糟——它既无法成为下一个开始,又让人怀抱幻想,狠不下心来彻底扔掉。像我,小心捏着这半个瓶子,绞尽脑汁设想出各种修复计划,直到最终心灰意懒,拴在瓶口上的麻绳却怎么也解不下来。剩下半个瓶子的结果,是只能将麻绳也一并丢开。
  五
  当水泵站旁边的小道上传来卖冰棍的吆喝,我赶紧喊他等一等,然后飞跑去找祖父。偏偏这一天祖父有点拧:“我怎么没听见有喊卖冰棍的?!”我怎么也拽他不动。祖父又说了:“你怎么只会叫我买,怎么不叫他去买?”一旁看热闹的郑洪就哈哈笑上两声。“你是我爷呀!”我有点气急败坏。赶在我真正气急败坏之前,祖父假装支不住了,被我一步一步地拖到外面。
  买回来的冰棍祖父请郑洪也吃两个。郑洪看看我,我装作专心地吃冰棍,于是郑洪就拿了一个。郑洪的红背心上面有几个洞,像几个翻得大大的白眼仁。郑洪也是一队的,祖父说他是个复员兵。有一天郑洪到我家喝酒,跟祖父说到他住院手术以后,医院里的小护士逼着他下床走路,他走一步,放一个响屁;再走一步,又放一个响屁。小护士都捂着嘴笑他哩。他一张红通通的脸上,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我觉得他非常滑稽。后来有一天祖父不知为什么事说起来:郑洪是六个脚趾头。我一惊,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想象不出多出的一个趾头应该长在哪里。祖父说郑洪再热的天也穿着胶靯呢,他怕别人看见他的秘密。
  原来,有很多奇异的事就在我的身边,只是我不曾知晓,或者即使知道了也无法看到。只是因为一双与众不同的脚,我再看见郑洪的时候,觉得有点不认识他了一样。
  有时候祖父也带着我到别的水泵站去看他的战友。后来我猜测到了,作为农业户口中最轻省的活计,水泵站的工作几乎都分配给了这些或老或少的退伍兵。祖父那天带我去的水泵站很小,里面只有一个老头,祖父让我叫他爷爷。我叫了。老头很和蔼地告诉我要特意给我做点好吃的。“好吃的”原来就是放了地瓜的大米粥,这让我有点瞧不起祖父的这个战友。他盛给我的那碗地瓜粥我一口也不肯动,我躺在祖父腿边的炕上假装睡着了。然后我听见他们在“嗞嗞”地喝酒,那个老头一直在说:“穷啊,没有像样的东西招待孩子啊。”我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了两道浑浊的眼泪。祖父的眼圈也红红的。不知怎么,我的眼泪也出来了。我翻身抱住祖父的腿,祖父的裤子吸走了我的眼泪。祖父摇摇我说,起来吃饭,粥晾凉了。我嗯一声,张开嘴。祖父就用勺子喂一口粥到我的嘴里。我觉得这个老头真是不会做饭,烀地瓜和大米饭都很好呀,为什么要把它们做成一锅粥?我从来就不爱吃这样的东西。我喜欢清清楚楚,这样和那样的味道都分得很明白。这样的事和那样的事,它们有它们各自的意思。我觉得这是一个糊涂的老人,他活得这样憋屈、困顿,一定也和他喜欢做这类难吃的粥有关。同样是看守水泵站,同样是领那些钱,为什么人和人活得这么不一样呢?我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事,后来就真的睡着了。
  六
  在我睡着的时候,时光是否变成了一只鸟的模样,轻轻停栖在水泵站上空?时光隐蔽的呼唤引领着地下的河流。在连绵不断的水声中,时光是不是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流逝或者飞走,它只是跟随着水流从地下来到地上,从水泵的血管到达禾苗的心脏。谦卑的禾苗任由时光在它的身体里游走,从绿走到金黄,再走到天空蓝色的大屏幕中央。而雨水会把时光送回它原来的地方。在幽暗的地底,时光的圆环出现了短暂的停歇和缝隙。在爱因斯坦的叙述中,时间和时间是不一样的,甚至空间也将随着速度而改变。如此,“地下河”留给人间的想象永远层层叠叠,像一把展不平的环形扇面,隐约、缓慢、氤氲的光影散淡无边。
  有几次,沿着梦境我又回到了水泵站——我正手脚并用,拚命爬出泥水坑。我身后是泥花四溅,群蛇乱舞。许多年后,祖父纠正我说:哪里是蛇,是黄鳝!好吃着呢。祖父吧嗒着嘴,好像闻到了炖鳝鱼的香味。我有点讪然,但嘴巴还硬:你怎么就知道是黄鳝?我祖母插进来说,水蛇尾巴是圆的,鳝鱼的尾巴扁,抡起来,能把人鼻子豁开。我摸摸鼻尖,暗自侥幸当年鳝尾脱险,这全亏了我胆小如鼠——我原本就是属鼠的。
  真奇怪,许多年里,这件事被我一次次记起来。在底部已干燥龟裂的大水渠中挖一个不大的坑,居然有水从下面冒出来,然后是稀奇古怪的柔滑水族——在此之前,它们怎样得以存活下来?它们的存在比它们本身更接近一个秘密。或者,正是因为它们洞悉了地下的河流的秘密,而变成了这样一种神秘的生物体——甚至修长柔软的身体,缄默、隐忍,不动声色地继承了河流的品质。
  几天前,在网上漫无边际的浏览中,我看见了一座隐居地下的长城——连州地下河的超声波照片。翠绿与浓黑组成的世界,奇异、忧郁、欲望迷离,仿佛它来自暗夜中我们努力囚禁的内心。而水泵站就是一个一个的敌楼的样子,它连接了河流与河流,使时光的大圆环像巨大的水车奔流不息;或者,也正是它,代替我们,把大地隐蔽的记忆翻译成了流利的汉语现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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