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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山外(四则)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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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山外(四则)

之一:月亮的味道



我牵着孩子在月光下走着,收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说他陪一位重要领导来山中,想顺便见见我,并告诉我他的住处在哪个宾馆的哪一栋楼。
  我不喜欢这个电话,不是每个旧友都能唤起你旧时、旧地的朴素心情。我在这座山里住下数年,许多日子翻开书上课合上书下课,许多日子花在开在落,许多日子月在圆在缺,已经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了。许多人在关心在谈论的事,我都不知道,许多人和事也渐渐淡忘,有时手机响起,对方说了半天,很热乎,我却想不起是谁。忘就忘了吧,我试图连自己也一并忘记算了。我更关心的是好天好风好阳光天蓝蓝晒被子晒衣服,山中多雨雾,湿气重。若有清辉洒山林,风吹动树枝,我也会随孩子沿着石阶往山峦走去,再走去,想摸摸月亮,梦里就会长出月亮的初芽。
  但我还是去了,带着孩子,和一斤山中云雾茶,去见一个可以不见却没有勇气回绝的的朋友。走到那儿的时候,朋友电话说大家讨论很热烈,延长了会议时间,晚餐才刚刚开始。他嘱我和孩子先在宾馆的小广场上走走——哦,今晚有月亮,你带孩子看看月亮。小广场上很安静,灯光是幽幽的蓝光。孩子有点怕,我说,那儿有秋千,我们荡秋千,我们??看月亮。
  秋千一上一下,夜空中的月亮一会模糊、不见,一会儿又一跳一跳从树梢上明晃晃跑出来。孩子说,谁呀,一口一口把月亮吃掉,又一口一口吐出来了——月亮是什么味道呢?我们就这样看着月亮被吃掉,吐出来,又被吃掉,吐出来。
  朋友带着酒香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背起孩子准备回去。说什么呢?朋友问还在写么?写写停停,像给小孩织毛衣一样。
  他跟我谈起了一些文学的话题,我的孩子要尿尿,要瞌睡,谈话总是被打断,再续上去,感觉这“文学”就有些怪怪的。我的朋友济了解我,写了文字彼此分享,书信中也会谈点文学和教育的话题,但见面多半还是两个妈妈带着两个小孩散步,或是一起蹲在厨房里摘菜,聊我们女人间的那点事。她不大会做菜,又不肯我帮忙,我就坐在她的小厨房里,静静地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又心疼又好奇:她那些美丽深邃的文字是怎么从这双烧菜做饭洗尿片的手中出来的?
  朋友没有觉察到我和孩子的困乏,兴致很高,不知什么时候又谈到陪领导去一个著名的湖上泛舟吟诗,并开始练书法,他似乎对电脑敲字和女人染发化妆现象都极为愤慨。我感到惭愧,我既染发烫发又抹唇红,还电脑敲字,并常常在敲击键盘的时候忘记最熟悉的字。
  中国的汉字多美啊!他感叹了一声。我想起确是收到过朋友用毛笔宣纸写给我的书信,因为写的是几句客套话,没什么内容,我看完后信手就丢进抽屉。请原谅,朋友,我没练过书法,不懂书法的古雅之美,我能做的是写着潦草的字但求表达清晰真挚。
  他感到遗憾,抬头看了看夜空,哦,今晚有月亮。于是,他给我和我的孩子举了“月”字的造型之美,音韵之美,并吟诵了一位著名酒仙诗仙的月亮诗。
  我的孩子在背上听到了,轻声问:“叔叔,你说月亮是什么味道的呢?”
  朋友想了想,告诉我的孩子,月亮呵,是酒的味道,是——诗和文化的味道。
  孩子听糊涂了:“不对不对,月亮是凉凉甜甜的味道,有时没味道就不好吃。”朋友很吃惊,但还是夸了我的孩子有诗意,并执意要用车送我回家。我说不用了,我住在山里,沿着石阶走,就到。
  白月光铺了厚厚一层,伸手抓一把,可能是白雪,可能是盐巴,也可能什么味道都没有。你在你的月亮上,我在我的月亮上,晚安,朋友。



之二:嘉年华



这几天,道旁的树叶落尽了。然而天气那么好,光照充分,空气中有一种类似节日的愉悦,还传来高音喇叭的鸣响,人们纷纷向着一个方向走去,那里有风景正在发生,上演。
        山城正在举办国际天地运动嘉年华。我和同事从学校出来,嘉年华的条幅广告正在树与树之间飘扬,美女们在我们的头顶摆着充满画意的姿势。同事说那里其实一无所有。不过他还是很愉快地和我谈起这些天的新鲜事,比方说在通往南北山公路危险路径上的狂飙超速,帅气的荷兰赛车手,进前十八强的车模有一个是九江姑娘,而哈尔滨来的姑娘竟然有一米八身高……
        就像是一片鸟来,鸟儿们又那么声张地欢喜鸣叫着,它们喜欢这座山城,我应当微笑。当同事拐进另一条巷子时,我也朝人群密集的方向慢慢走去。若是路上有游人向我问询某处著名景点的方向,厕所在哪儿这类问题,我会乐于回答的。实际上我一点不明白嘉年华是怎么回事,不过怎么能向娱乐和聚会索求更多呢?我平日也多半是从人群中走过,目光掠过某一个点,留下一个微细的印象,不禁就乐了。也有时,走着走着,明明是去一个地方,结果却是奇妙地原路返回。
        广场上引擎隆隆、音响,T台,甜甜圈,炸薯条,爆米花,赛车手、车模,记者……为了形成一个叫做嘉年华的东西,人们需要这些元素。人群密密匝匝,我走到人群外围的一块大石头下。踮起脚,我能看见一些走动的闪闪烁烁的衣裙。美女面目不清,只觉一般高瘦,恍若几根有弧度的线条,不可捉摸。但是美女就是这样,在繁琐的服饰下如此淡薄,虚弱,飘渺的像一个幻觉。所以我们只见衣服,看不见她们。
        因此,我只好去看别的东西。比方说石头上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一个男人,他抽着烟,默默地,专心一意地看着前方舞台上模糊的美女。一个小女孩因为视线被挡住,迈着短腿在我的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她的嘴巴撇成气愤倔强的线条,终于,她大声哭起来了——她不肯被拒绝呢。几年前的一个女学生,她站在大街斜对过的一座老建筑门口,深色的拱形木门,女学生提着包,方格披巾斜斜的搭在肩上,看上去像是被贴在这道风景上的一张邮票,又像是碰巧路过这儿的旅人,遥望着这边看不见的风景…..
        忽然想,谁又站在我的不远处,注视着我,神情微笑,眼带怜悯?



之三:湖蓝


在更早,我的信页就是湖蓝色的。它源于故乡的一个湖泊。
  设置页面的时候,我已离开故乡数年。在异乡我过的也还平顺,是身体里不肯睡去的乡愁在那里。平日写字,我喜爱在邮件箱中,写写停停,似乎浸泡在故乡的“湖”里,兴之所至,说几句小话。湖蓝的信页里藏着深深浅浅的欢喜和忧伤,邮箱另一端读我文听我说话的是一位我极信任的友人。我觉得这片湖蓝是有可以信任的风景,它就在湖畔,长途飞来的候鸟也似乎近在咫尺。
  许多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写到最后,突然发现,所有的信件,其实都是一个人写给自己的话。事情总归会这样,我们在语言里越走越远,沟通形成了真正的隔膜,却也成就了自己的言说,孤独而丰富。
  异乡是一重接一重的山,有着温和的曲线和厚实的体态。山中也有湖,迂回曲折,风过时,水声如琴。平日山居,风景如画,如城如镇,不觉身在山中。只是秋去冬来之际,游荡于山野林间的大风呼啸而来,漫天枯叶乱飞,行经湖畔,便能能够听到湖面上风声草木之声击撞纠缠,啸傲之声变徵,变羽,高亢凄厉。似乎平静了三个季度的山林是要有一种特殊的自我完成,才肯进入冬日的睡眠。
  我常年呆在温室,或是闲坐小院,不容易体会寒林秋声的凛冽凄寒,也不容易体会人世的沧桑变幻。但也还领悟,风去风来,流水会带来抚慰,让散乱归于秩序。
  前些天在路上遇着一个人,听她说起一个名字,确然有这样一个曾经很在意的名字从我的湖泊掠过。便跟着念一遍这名字,我轻轻笑起来。心里并无怨恨悔意。知道缘分不可强求,只是对人与人之间的淡漠感觉遗憾。再看湖面,舟楫已沉入湖底,而湖水又像是分秒无损,都好好地留着,大风也是吹不散的。
  偶尔,我还会沿湖边走走。.湖畔有人来了,有人去了,他们急匆匆地与我说两句,告诉我一个消息,转发一个公文,也有可爱的朋友,会送来一声祝福,一支歌,一首诗,与我分享。更多的时候,湖畔是空的。一些柔细的柳条垂下来,在他们曾经呆过的地方,微微摆动。这样的时候,我会不慌不忙在湖畔数星星,看水中月。
  衣柜里有一条湖蓝色的宽松棉裙,叠放角落久久。我希望,有一天能再穿上这件裙子,不会是为了感觉风,而是体察时间在我的裙摆边磨蹭着。我想知道,这是一场怎样的过滤和沉淀,时间是怎样逐渐滤去一个湖泊中的杂质,使湖水变得清澈,温凉而平缓。
  此刻,繁华处正自喧闹。我端坐书桌,又一次打开邮箱,指尖轻触键盘,湖蓝的信页上落下我的字,轻盈的身形,如羽飘飘于湖面。微弱的波纹再次粼粼,正要经历黑夜的另一个我,又一次缓缓走向一片湖蓝。



之四:山里山外



在我的空间意识里,这座山的东西两面意味着家园,山城也正是以东西走向分为东谷和西谷。而南面和北面则意味着道路,可以驱车直接通往山外的世界。
        数年前我还年轻,南北两条盘山公路在我眼前显露的是奇妙的曲线。倚靠在下山大巴的车窗上,眼见那曲线隐于群山,又通往山脚下的远方,我心飞扬。然而,山林的自然法则在曲线的另一端,并不见得适用,远方的意义也一直没有形成,盘山公路无法带离我真正出行。我多次走过山下庞大得多的城,站在城市的玻璃橱窗前,我看见的是自己从一个渺茫世界穿行时的困惑,与胆怯。
      因此,我说,我再也不要下山了,就是给我青春,我都情愿让它在山里荒芜着。说这话的时候,也还是几年前。现在不会这样赌气了。曾从一本书上得知有个瘦诗人在大地上的行走,他朴素安静地走过许多地方,看黄河,看白桦林,去海日苏,到天边小镇,看望美丽的嘉荫......他说,“总有一天人类会共同拥有一个北方和南方,共同拥有一个东方和西方。那时人们走在大陆上,如同走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样。”  合上书页,我热爱的瘦诗人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消失于他行走的大地上。而我却滞留在自己的家园,开始在山林,在房屋的细节里旅行。
       或许我们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抵达事物?现在我在耐心地去做一些事,还想写长长的信给我念想中的人们,讲述我们这里的房屋,林木,草坡,晚霞……我还要打扫落叶,深秋入冬,落叶很多的,扫扫堆在老梧桐树下,看着很像一盆安详的炭火。小狗走过庭院,它好奇地注视着女主人扫帚下窸窣的落叶,似乎感觉着那叶片中潜藏的音符。
      我就这样走过来走过去。冬日安静的光照环绕在色彩逐渐单一的院落里,柿子在阳台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熟了。摸摸果皮,也许知道梦的深浅。午后我把柿子装进篮子,捡拾衣物,小板凳,水杯,小孩的玩具,小书,饼干,然后把盆花搬进室内……手指掠过每一处,我的存在感增剧。我知晓自己住在这里的理由和原因。夫在屋檐的台阶上,跟我说起山外的那些事,他摸着光亮的额头,不时发出朗声大笑。他时常驱车下山,沿着山南,山北驶去,道路的另一端有他想试探的生命的宽度。然而,他总得回到一个更温馨的地方,翻翻孩子制作的小卡片,了解下哪种花开了,看一看小狗是否回来。他还给我和孩子带来了五本冬天阅读的书,一篮子花生,两麻袋木炭——我们这儿都喜欢炉火取暖,炉上架着一壶水,滋滋冒着水汽,暖而不干燥。
     夜晚正在来临,山林在暮色的柔波中漂浮着。掸掸衣襟,我将一个温暖的家收了回来,收在手里。夫亦起身,尾随我和小狗进入火光掩映、稚语回荡的小屋。而经由那位瘦诗人安静行走过,细细抚摸过的旷阔而诗意的南方,北方,东方,西方,将随着夜风,梦境,从我的院子轻轻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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