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母亲的样子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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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苗两搾多高,翠绿翠绿的,长在一块块不规则的坡地里。坡地东一坨西一坨地散落在山林间。乡亲们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正在薅草。
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核桃树下,背篼里襁褓中的孩子享受着阴凉。不甘寂寞的她蹬蹬腿,扭扭腰,想要挣脱一头绑在身上,另一头系在背篼篾条洞里的绳子。她乌黑清亮的眼睛望着高大的核桃树,咿咿呀呀想说话。背篼在她的挣扎中一点点地挪移,突然向山坡下滚去。
“妈呀,娃儿滚啰!”有人惊叫
。
“跑快点。”坡地里的人扔了锄头,蜂拥而出,齐刷刷向背篼飞奔而去。
“瓜婆娘,娃儿都放不稳。”有女人边跑边骂。
“快点,莫绊死啰。”有男人伸手想抓住背篼。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眉清目秀,脸通红,被太阳烤得有发黑。她像一只敏捷的猴子,迅速窜到背篼跟前,一把抓住背篼,麻利地解开绳子,抱出娃儿。孩子在母亲的怀抱里咯咯地笑。年轻的妈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偏着头,右脸紧紧地贴着孩子的小脸,泪水盈盈。
这个年轻女人就是我母亲。
包产到户前那些忍饥挨饿的日子,家里粮食紧张,母亲忍痛将年幼的我送到她姨妈家。我每天吃得饱饱的,和姨婆一起放羊。姨婆家没有小孩,想收养我。母亲对姨婆说:“这里离学校太远,读书走那么远的山路,不方便。我们家离学校近,两分钟就到了,还是回去读书吧。”一年后,母亲接我回家读书时,我怯怯地看着陌生的她,拽着姨婆的衣角直往姨婆背后钻。母亲背着一蛇皮口袋玉米籽,姨婆送的,强行牵着我的手,走了四十多里路,将我拉回了家。
从我记事起,家里家外轻的重的农活都是母亲的事。责任田分产到户后,白天,母亲有忙不完的农活;晚饭后漆黑的夜里,我们进入了梦乡,她打着手电筒往田里背粪;天没亮又在地里干活。插秧时,家家户户的稻田里必须放满水。插秧的前一夜,母亲通夜守在田埂旁的水沟边,沟水潺潺,满天星斗,一片蛙声作伴。后半夜,水放满田,母亲匆匆回家眯一会儿,天不亮就又起床,做早饭。十多个来换活路的邻居到家吃完早饭,然后去拔秧苗,插秧。水田里放满水,母亲才敢回家,否则前脚一走,水就被挖到别人家的田里去了。第二天栽秧子时,只能望着干巴巴的田叹气。
母亲的勤劳填饱了我们儿时的肚子。
母亲最大的遗憾是没读过书。她说:“认不到字,出门一点儿都不方便,要不是厕所门口画着图,搞不好就钻到男厕所里去了。”母亲经常对我们姐妹说:“要好好读书,只要你们读得,不管考起哪里,再苦再累我也要供你们上学。”
读小学一年级时,我穿上母亲亲手缝的花布衣裳,斜挎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花布书包,站在校园里笑,心情比花布上的红花还灿烂。母亲常常念经似地反复唠叨:“娃儿勒,要好好读书,不然长大了,和你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日晒雨淋,辛苦得很。”这几句话我都能背下来了。
为了买学习用具,为了凑学费,逢场时,母亲经常背一口袋大米到街上去卖。有时卖不掉,就候着街上一个店老板,向他借钱。店老板是个五十左右的老头儿,精瘦,黑着脸,不开腔,瞟都不瞟母亲一眼。母亲不断地赔着笑脸,跟在店老板后面走过来走过去,说二场卖了米,立即还给老板。跟在母亲屁股后面等钱用的我,心情特别沉重。
后来,母亲开始养蚕,养了春蚕养秋蚕。她常站在田埂上,伸手拉下一桑枝,摘下大片的桑叶,桑叶柄端乳白色的汁液染黑了她的衣裤。一背篼沉甸甸的桑叶压弯了她的腰,背回家倒在扫干净的地上,又背上空背篼向田埂走去。我是母亲的好帮手,每日晨昏,在橘黄的灯光下和母亲一起清理一摞摞簸箕里的蚕沙,挑拣出一只只透亮的老蚕,摘下一个个雪白的茧子。母亲数着卖蚕茧的钞票,脸上笑开了花。她小心地卷起钱,用手帕裹紧,放进贴身的衣兜,以备我们姐妹读书。
同时,母亲开始养猪。一放学,我就帮母亲扯猪草,剁猪草。至今,我左手上还有剁猪草时留下的三块刀疤。母亲每天干完农活,还要煮猪食,清理、冲洗猪圈,喂猪。一头又一头的肥猪出栏,喂的全是母亲自己种的玉米,大豆。玉米大豆种在山地里。背粪、铲火灰,母亲为粮食作物提供充足的肥料。薅头道草,薅二道草,玉米叶子割的手臂火辣辣地疼,母亲只为确保粮食丰收,能够多养两头猪。
各种农活让母亲的手布满老茧,粗糙不堪。掌心和十指全是植物浸染过的颜色,青黑青黑的。青黑色融进了皮肤,长进肉里,即使天天抹了肥皂用刷子刷,也绝对洗不掉。一到冬天,两手满是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裂口。
母亲的勤劳换来好日子,全家不再缺衣少食。每年年前,母亲请来刀儿匠,杀两头肥猪,腌成腊肉。我们在院坝里玩耍的时候,母亲系上蓝色长围腰,在厨房里忙个不停。板油水油冲洗干净,切成坨,熬成猪油。肥肠翻洗干将,切成段,红烧,装在一个盆里,吃面时挖一坨。灌香肠,腌腊肉……尔后,炸一筲箕花花,用天须子打糖,炒瓜子,炒花生。我们姐妹衣兜、裤兜里揣得满满的,手里捏一把,撒丫子往电影院跑,撵着去看电影。
放寒假时,白天,我和母亲一起去山上砍柴,一背篼一背篼地背回家,用来煮饭、烤火、煮猪食。晚上,我们围着火塘烤火,做作业。母亲静静地坐在火塘边,纳鞋底,给我们做新布鞋。无数个冬夜,母亲坐在红红的火塘边,用顶针使劲儿一顶,刺穿千层底儿,一针一针地拉着鞋底。麻线穿过鞋底发出呲呲的响声,母亲的手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勒痕,裂开,渗出血。
母亲没读过一天书,箩筐大的字一个不识。出人意料的是她的心算能力,作为语文教师的我也望尘莫及。在街上卖小菜,母亲总是一边称称,一边说出几斤几两菜,该几块几角钱。有一次,我对父亲说:“你信不信,我妈会乘法口诀。”父亲不屑地说:“她——不会吧——大文盲一个。”我立即说:“妈,给我老汉儿(父亲)表演一个。八个八是好多?”母亲不假思索地回答:“六十四蛮。”“七个九喃?”我接着问。“六十三。”父亲笑了,说:“咦,这个婆娘硬是怪勒,真的会乘法口诀。”其实,知识源于生活,母亲是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自己琢磨出来的。她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乘法口诀。就连家里的调压器坏了,她拆散,再组装起来,居然修好了。那时,很少人家有电视,农村电压极不稳定,有调压器护航,珍贵的黑白电视机就不会被烧了。
很多年后,出嫁的表姐修木架子楼房时,没有多余的钱买米给匠人吃。并不富裕的母亲停止了卖米。将几口袋大米运到表姐家。
我的二表弟,没有一般人的聪慧与能干,极老实,还有点笨拙。只要她来到我家,母亲总会悄悄往他兜里塞二十块钱。那时,二十块送给结婚的,算是极高的礼金。就连多年后他结婚时,母亲除了在姨妈家的礼簿上写礼,还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塞给他三张百元大钞,湿着眼睛叫他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山上盛产野生黑木耳,母亲回娘家时,总会带一些木耳脚脚回家。每次洗木耳时,我就抱怨她娘家吝啬。母亲置之一笑,我心里却多了个结,一次又一次,碎小的黑木耳脚脚堆积起来的心结。
三表弟结婚时,母亲带上三个子女前去祝贺。那时,吃酒的小孩都有红包。母亲接过三个孙子的红包,里面有一个空红包,一毛钱也没有。其余两个红包,分别装了四块钱,和其他乡邻孩子的红包没有两样。我心里的疙瘩长大了。“你大方的很,你侄儿侄女侄孙子来家,几十块几百块地给。换到工夫了么?”母亲的脸瞬间鲜红:“哎呀,你要好多?妈给你拿。一家人,计较啥子嘛。”
我生儿子时,难产,二十多个小时没生下来,疼得只想跳楼,是孩子他爸死死抱住我,灾难才没有降临。眼看母子性命难保,医生凌晨三点给我做了剖腹产手术。手术后第二天中午突患急性阑尾炎。输液,又抗生素过敏。听说当时我的脸上脖子上紫一块青一块的,吓得前来送饭的婆婆当场晕死过去。后来我才知道,生小孩的痛,相当于用一根铁棒,将人的26根骨头同时打断。我不知道母亲生我们姐妹仨时,遭过什么罪?她没有进医院,在家里自己接生,自己用剪刀剪断脐带……她没有坐月子,生下孩子后第三天就开始下地干农活。我在鬼门关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母亲的娘家人拎着一只鸡母,几十个鸡蛋,跑到几十公里外我的娘家,交给我母亲,表示送了月礼。当时,我一点儿都不介意。只是四个月后,我妹妹生小孩时,侄儿脐带绕颈,做了剖宫手术。刚巧妹夫出了点事,不在家里。碰巧,母亲的娘家人——山上的有钱人来了。母亲煮腊肉,推豆腐,杀鸡,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喝酒聊天后,亲戚打着嗝走了。依葫芦画瓢,几天后照旧拎着一只母鸡,几十个鸡蛋交给母亲。农村谁家缺鸡、缺蛋啊?真是穷人大撒手,发财人啬啬有。我心里的疙瘩更大了,在母亲面前抱怨。母亲尴尬地说:“她就是送几百块钱,你妹妹也发不了财。是吧?”
回想过去的岁月,不管亲戚怎么做,母亲坚持带上三个子女赶亲戚家的情,送上四份爱心。看母亲那样大度,再看妹妹也像母亲一样毫不计较,即使汶川5.12地震后重建楼房导致家里负债累累,每次去亲戚家也会包个大红包,我心里的结开始慢慢融化。
母亲影响着我,捂热了我世俗的心,温暖着身边的亲人。我要活成母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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