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江湖之性情浪子令狐冲

剑鸿

　　在金庸世界的武侠人物之中，令狐冲可以算得上是最没有背景、最没有心机、最光明磊落的一个。他不像袁承志那样有显赫的家世，一出生就是督师少子。也不像陈家洛那样文武全才、身负家国使命领袖群雄，更不像韦小宝那样滑头善变，左右逢源。令狐冲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自小寄人篱下，由师傅师娘抚养在华山长大。

　　细心剖析令狐冲的性格，你会发现，他的性格大致由三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在师傅师娘训导下形成的凛然正义之性，江湖有善恶，正邪不两立，人在江湖走，必须堂堂正正，知恩图报，扶危济困。所谓名门正派的教育，大抵如此。另一部分是由于自小失怙，幼丧所亲而养成的放浪不羁之性，师傅师娘再好再亲，毕竟不是生身父母，潜意识里的无根感，让令狐冲从小浪荡不羁，天马行空，我行我素。还有一部分，或者出于天性，或者出于华山那一方山水的熏陶，那就是淡薄名利、与世无争，豁达开朗、自由洒脱的豪爽之性。

　　如果没有江湖，如果没有辟邪剑谱和葵花宝典，令狐冲的人生轨迹就会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样子。她深爱的师妹岳灵珊就不会遇到林平之，华山派也不会走下华山涉险江湖。魔教虽然可怕，对于华山门徒而言，也只是武林一个遥远的传说而已。那样的话，冲灵剑法所蕴含的情愫，也许会自然而然地演绎成令狐冲眼中另一个师傅师娘式的组合。守着一座山，爱上一个人。愉悦山水，相携此生，夫复何求？这就是令狐冲的理想，一个没有走出华山、没有深入江湖的令狐冲的理想，一个没有经历欲火重造的令狐冲的理想，田园诗一般的理想。

　　金庸大侠说，令狐冲不是大侠，而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还是金大侠了解令狐冲！

　　理想终究是要破灭的，江湖没有如果。江湖是一个充满权力倾轧和争夺的政治世界。岳不群、余沧海、左冷禅、任我行们更了解江湖，他们决不会拥有这样的理想，也不屑抱着这样的理想。走下华山的令狐冲，迎面撞见的，就是两个鲜血淋漓的灭门惨案和一个江湖魔头。为了所谓的辟邪剑谱，青城派余沧海灭了福威镖局林镇南一家。为了所谓的正邪之分，魔教和嵩山派一起灭了正要金盆洗手的刘正风一家，甚至连天真孩童也不放过。进江湖不易，出江湖甚至更难。而所谓的江湖魔头田伯光除了采花杀人的劣迹之外，似乎还有几分正道中人都没有的信义和磊落胸襟。孰正孰邪，谁是谁非？

　　江湖给令狐冲出的第一个课题，就是如此复杂。

　　走向江湖，就意味走向血雨腥风，接下来的一幕幕，一桩桩，无不给率真的令狐冲巨大的冲击力。药王庙神秘蒙面客的夜袭，险些将华山派一网打尽；仙霞岭上的伏击、龙泉铸剑谷的追杀、也几乎将恒山派从武林之中除名。而封禅台夺盟、黑木崖杀东方不败……则让令狐冲真正领略了什么是江湖纷争，什么叫狼子野心。所谓的名门正派，披着魔教的行头到处诛灭异己，所谓的正人君子，竟然是披着伪善面具的小人。最让令狐冲跌破眼镜的是，对令狐冲有着养育之恩的岳不群，不仅是他的恩师，更是他的偶像和师表。正是这样一个人物，为了一己私欲和野心，一步步把令狐冲推向深不可测的江湖，推向无所依归的独孤之境。

　　令狐冲从来没有想过当大侠，背负江湖道义的大旗；也从来没有想过称霸江湖，享受文承武德千秋万代的谀辞。他没有郭靖那样侠之大者的家国情怀，也没有任我行和岳不群那样一统江湖的野心。他只想安安稳稳的陪着小师妹在华山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但是，江湖屡屡逼得他不得不出手，在回雁楼为救仪琳而与田伯光周旋，在药王庙为拯救同门而一剑挑瞎十五双眼睛，在仙霞岭在铸剑谷为救恒山一派而仗义出手，甚至与素未相识的向问天联袂却敌，把任我行从西湖梅庄的湖底解救出来，都是稀里糊涂的。而带领群雄上少林寺救任盈盈，也只是为了感恩。
      
       当率真遇上狡诈，当坦荡遇上奸邪，往往有两种后果，一是率真泯灭，同流合污。一是坦荡耗尽，襟怀萧然。

　　所幸的是，令狐冲虽然率真不羁，虽然放浪形骸，虽然大多数情况下身负内伤面临生死，但他的正义之性和豪爽之性始终根植于心，让他始终有勇气有底气去追问和寻觅滔滔江湖中那一道看不见的正义之标和逍遥之境。事实上，在金庸小说当中，很少出现像《笑傲江湖》里令狐冲这样绵密的心理描写。令狐冲没有多少文化，一开始也没有多高的思想境界，但他喜欢反思，喜欢追问。反思自己的情感，追问江湖的恩怨，在他的心目中，始终存在一个坦荡、放达、有情有义的高大形象，这个形象引领他做出自己的人生抉择和江湖价值判断。

　　对于伪君子岳不群的养育之恩，令狐冲始终心怀感恩，视之为父，即便是在岳不群屡次狠下杀手的情况下，他也毫无怨言，即便是在岳不群彻底撕掉伪善面目不顾妻女惨死变成地地道道恶魔的情况下，他还是手下留情。这样的感恩多少令读者有点苦笑和扼腕。对于岳灵珊，令狐冲始终怀着深沉炽烈的迷恋，这种爱是无私的，无我的，充满了初恋式的浪漫和自轻自贱，以致于在岳灵珊临终之际留下一个不近情理的遗言，他也要委屈求全的承诺和信守。这种爱也是执着的，持久的，因为心中有了小师妹，他对纯洁善良的仪琳就只会如兄长般的爱护，而没有心猿意马的移情别恋。因为心中装着岳灵珊，天仙般的任盈盈在他心里才一直是恩人的角色。直到师妹死去，桃花谷相知相爱。

　　走进江湖的令狐冲，在遭际血雨腥风之余，同时获得了人生难得的奇遇，友谊和爱情。思过崖风清扬传剑，绿竹巷跟“婆婆”学琴，黄河舟中蓝凤凰赠酒，五霸冈上群雄聚会。令狐冲的放浪与豪爽，伪装君子的师傅不喜欢，但是风清扬喜欢，潇湘夜雨莫大理解，少林方证和武当冲虚欣赏。令狐冲的至情至性，小师妹不喜欢，但仪琳、任盈盈喜欢，无数的江湖豪杰钦佩。这就是江湖，不能单靠面具行走，性情才是最终决定胜负决定能否笑傲的的根本。

　　对于令狐冲来说，走向江湖的羁绊太多、师傅师娘的养育之恩是他的羁绊，对师妹的痴恋是他的羁绊，所谓名门正派的自我标榜也是他的羁绊。而要笑傲江湖，无拘无束，走向自由和个性解放，就要冲破这些羁绊，最大限度的实现自我。这是读者在读《笑傲江湖》中最容易感受的一条线索。令狐冲一直在冲，在破，在寻找。冲出人生的落网和羁绊，破除世俗的定见，寻找一处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勾心斗角只有安宁和爱的净地。我想，金庸大侠之所以要为主人公取这样一个名字，也不是没有一点考虑的。他要塑造的是一个冲出樊笼、放下恩怨的江湖隐士。

　　令狐冲习得的旷世武功是风清扬所授的独孤九剑。

　　孤独九剑的密窍在于看破敌人的破绽，以无招胜有招，敌强则我也强。这已经不是一种武功，而是一种哲学。独孤九剑的创始人独孤求败是一名世外高人。经过了血雨腥风，看惯了龙争虎斗，绝顶的武功已经不重要，高处只令人寒。行走江湖，最终的胜利不在于谁一统江湖，而在于谁能笑傲山林。这就是江湖人的最高境界，也是令狐冲最终到达的境界。于是，我们在掩卷之余，总是能在恍惚之中，看见一襟晚照在安静拂动，一曲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在悠悠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