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卫方兄案头有本《王道圣文集》。文集由章草大家陈巨锁先生题名，三晋文坛巨擘董耀章先生作序。玩味诗文，读《昔日鸿雁 师生情深》寿山先生送春杨到浑源中学读书，对道圣先生说“这孩子交给你了。不笨，有时不听话，看严点。”似曾相识。
   1981年，我到恒山旮旯西河口代课。早上固定的饭菜就是土豆小米稠粥就咸菜疙瘩。一次大师傅竟从腌菜瓮捞出个死老鼠。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念头，白天如影子尾随着我，晚上像绞索在梦里缠我脖子。煎熬着该不该辞职，从代课教师中选拔民师学员消息传来。牛统校长、康寿山老师鼓励我报考。“到师范进修二年，毕业就可挪个地方。”
   考试头天，牛校长带队，我跟初三学生一起进城。安排好住宿，牛校长说，走。带你拜访个人去。我出生山沟，生性腼腆，不敢见大人物，连连推脱。牛校长说，看这点出息。考住后还要独自面对世界呢。牛校长说，咱们去拜访王道圣先生，可能监考，请他关照你，就得让他认识你。当时还没流行先生这个称谓。但家教早给我们礼貌熏染，我知道先生两字的价值，能让人尊称先生者必有过人之处。突然想起，我用的备考资料就是王道圣先生编的。想想能见到这么有学识的长者，多好。
   走街串巷，到了浑源中学家属院，进了一处平房。入门，一位身体颀长，戴眼镜的儒雅先生笑眯眯站起迎接。我呆萌：这先生跟我读资料时，脑海浮现的形象一样啊。就是没想到先生忒年轻。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牛校长说，来。认识下。这孩子何许人也？马晶兄二小子也。先生脸一敛，侧脸看我。我越发局促不安，手足无措。牛校长说，孩子明天考试。请你关照关照。先生说，我监考。尽力吧。笑眯眯问我，你父亲挺好吧？！我喏喏“嗯嗯”。牛校长说，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不求人！我自作主张，带孩子来的。我方明白，为啥牛校长没跟我说，父亲认识先生。为啥父亲没跟我说过认识先生，并让我来找先生。
   先生与牛校长聊些教育话题。先生眸射精芒，颔首，微笑。我羡慕先生这气质，如坐春风。牛校长站起来说，明天监考。早点休息。先生说，好。向我笑笑，早点睡。明天好好发挥。
   第二天，刚在考场坐定，先生进来时，我心一蹦。好运气！先生真监住我了！王先生犀利眼神扫视全场，在我这儿停了停，微微一笑，神态突然一凛，眼风掠开。我的心随先生神态变化而沉下，浮起，沉下，扑嗵扑嗵扑嗵跳。先生发题，到我这儿时，凛着的脸倏然绽开，笑靥成花。我静下心来考试。答完题，还有一道空白。我直腰抬眼，讲台上先生正襟危坐，微昂着头，阳光在镜片上闪烁，看不出他看哪儿。先生不怒自威，气场十足。同场监考教师看了我一眼，跟先生说起什么。我突然想起，昨天半夜，睡前随手记下些知识点，准备开考前背诵，今天正要背这个知识点，入场铃响了，我急着进考场寻座位，顺手将纸条塞进裤兜。我心跳如雷，突生邪念。何不趁他俩谈话时打小抄？脑里又蹦出个念头：不能。家教里没有投奸取巧，弄虚作假。另一念头蹦出。这么好的运气，不趁机把握，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师范可能侧肩而过。蹦蹦蹦。扑嗵扑嗵扑嗵。我想起《七品芝麻官》唐成左右肩膀两个小人的交锋。闭眼想，还是学唐成吧，不搞歪门邪道的事儿。可从腌菜瓮捞出的死老鼠在我眼前蠕动，长大。长大。长大。像基因突变，长大。长大。伸爪扼我脖子，窒息我。心嗵嗵嗵跳，好像要跳出喉咙。邻桌白了我一眼，看到他的手正从裤兜拉出，我下定决心，手果断塞进裤兜，指头刚探到纸条，一声断喝：那边那个谁。干啥！我猛抽手，“该不是说我吧！”脑海里闪现长坂坡张翼德的断喝：燕人张翼德在此！长板桥应声而断。我的心会断裂？偷眼先生。先生站着，侧脸对着我！先生呵斥我？那么儒雅的先生呵斥我！昨天说好关照我的先生呵斥我！心扑嗵扑嗵跳！邻桌剜了我一眼。我颇感委屈。先生仍昂着脸，镜片仍闪烁着阳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怒目我！我惶惶伏卷上，长呼吸，平复心跳，盯着题目，苦思冥想，昨晚抄这知识点的篇章。心慢慢静下来，逐章节梳理对应抄写内容。呀！想出来了。我奋笔疾书，书毕交卷。羞愧、委屈、自责、杂糅着愤恨，我不敢看先生，撇脸将卷子放讲台上。出门。
   回家，跟父亲说起这事。父亲说，道圣妻子就邻村水峪的。当年我在完小，他在中学教书，挺熟的。不让你打小抄？好啊！不是咱们多高尚，而是为你好！你得真正学知识啊！再说了，国家招上二把刀学员，当了老师还不是个二把刀老师！还不祸害学生！
   那年，我的分数很高，但被人告状，说我没有教材教法合格证，与师范擦肩而过。
   1984年，恒山区域出了个爆炸新闻：道圣先生的高足康春杨以全省第五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我想，先生对春杨肯定更严要求，才有这样骄人成绩。我似乎理解先生呵斥我的心意了。以前，我读书就是个走马观花，就看个红火热闹，就记些浮皮潦草的人物关系，就记些调皮话，在一些场合说说，博大家廉价一笑罢了。
   我羞愧万分。
   痛定思痛，我当悔改。 我静心学习了。收听中央广播电台的英语、古代散文诗歌赏析讲座，自修高中课程。
   雁北地区撤销那年，我参加高考，在民师系列，以全区第一成绩考上了某师院。
   师院毕业，到郝家寨任教一年，适逢县里振兴高中教育，被调浑源五中。
   1998年某天，先生在邢思福校长陪同下，突然进了我办公室。邢校长说，小马。王老师指名听你节课。先生笑眯眯看着我。懦弱窜出脑子，转换成下意识的抵抗，说，呀。正好是作业课。脑里一个回旋，潜意识又窜出一念头：我失礼了。先生是教研员，要听我的课，是我的幸运。我该积极讲课，趁机求教。何况邢校长陪着。更何况，先生与家父的关系，他关心我呢!更何况当年先生监考，“关照”过我，“逼”我真正学习，才考上师院。想改口，但执拗性格关闭了我的表达开关。我笑笑。邢校长看着先生，两人相视而笑。邢校长说，那，今天好好准备。明天听。先生笑眯眯地走了。
   正好要讲贾平凹的《我的小桃树》。我潜心研读课文，仔细梳理行文思路，将自己带入课文描述出来的场景，体悟、想象、推理平凹先生的构思、选材、感情。悟出：平凹先生借“小桃树”表达对奶奶的思念。我设计出两条线：明线写桃树。暗线表达对奶奶的思念之情。暗线即冰糖葫芦中间木棍，一个个事件场景就是冰糖葫芦的山楂颗粒。
   第二天，先生笑眯眯地带着全校语文老师来了。他的笑容消除了我的些许紧张。我引导同学们进入平凹先生精神世界，一点一点解读课文，一点一点补充板书。其实，头天我做了个幻灯片，但教室没投影屏幕，投在雪白墙壁上，根本看不清字迹。我不时偷眼先生，先生时而侧耳谛听，时而蹙眉，时而颔首，但始终微笑着。
   课后，邢校长主持评课，全校语文老师及县局几位教研员参加。我忐忑不安，老师们从授课仪态，板书构造，教材内容及处理方法及效果，普通话与授课语言等方面逐一谈得失。不乏批评，但很多赞赏鼓励。先生不时插话点评。一位老师说：“梳理一个个场景，同时一点点充实板书”。这教法慢，但授课逻辑严密，理清了课文思路，挖掘出了作者感情。随机问了几位同学。他们说理解了结构、感情、材料的处理。我觉得效果很好。最后，先生总结点评。我印象最深的是：教无定法，但要有法，法无常法，以让学生学会知识，形成能力为佳。就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脑子突然短路，闪现那年考试镜头。他呵斥我“那边那个谁！干啥！”
   先生以另一种方式又监了我一次考！
   这次，先生没呵斥我，肯定了我。他的话教我自新，给我力量！
   我突悟，先生两次给我高分呢!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诗经·国风·卫风·淇奥》。我豁然开朗。“如切如磋”是研究学问的态度，是对待世界的态度。切磋是交流，是探讨，是碰撞，是融合，是提升。正如有句老话：你有一个思想，我有一个思想，一交流，咱俩各有了两个思想。“如琢如磨”是修德精进过程，是处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的过程。玉不琢不成器。一块荒石，经过慧眼，从深山荒野中被发现，经过切割、抛光、取舍、打磨、修饰，才能融进创作者的思想。
  我有点悟出先生教学独特之处了？！
   此后经年，我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内化成日常习惯，读书琢磨，与智者切磋，不。我一刚识字者，只能学习智者学识、胸襟。
   2017年9月1日，浑源中学举行了隆重的开学典礼。先生与他的众多弟子被聘为嘉宾。笑眯眯的先生在众人簇拥下步入校门，在红地毯前停下。右边的康春杨做了个请手势，先生旋即开怀大笑，健步迈出第一步。如雷掌声中，先生笑眯眯的面庞，写满踌躇满志。
   先生作为退休教师代表发言。先生精神矍铄，站在发言席，微昂首，阳光在镜片上闪烁，那该是智慧之光在闪烁吧！先生妙语连珠，会场掌声如潮，一波一波回应。
   我见识了先生的慷慨激昂口才，享受了先生热情洋溢的授课风采，领略了先生睿智精辟的思维。
   后来，在好多微信群，常见先生参加各种活动的照片。先生还是那笑眯眯的神态。
   2019年最后一天，浑源风群里突见先生公子留言。先生文集发行并告别仪式于1月4日举行。
   先生遽归南山！
   我呆了。一向精神矍铄的先生怎就走了呢？！
   我懒散，不喜蜂拥场面，所以，孤陋寡闻，也就不太清楚先生的情况。可是啊！我还没来得及向先生当面表达我的敬佩之情呢！我还想我的小计划有了结果，有资格面见先生时，跟先生“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向先生求教呢！我还希望有机会得到先生的亲炙，请先生再监我一次考，给我个高分，给我力量呢！
   我思考，那次考试，先生“那边那个谁。干啥！”断喝，给我的生命染上哪种色彩？
   我秉承家族性格行世，屡屡碰壁。身陷教育一线，我的教育理念跟流行的“短平快”抵牾，我实在看不惯“速成”“刷题”“快餐”等杀鸡取卵式模式，我喜欢并践行老子的“无为而治”，师生在掌握知识养成能力上该有为，在具体题目上该无为。其实，并不是我的创造，也不过是搬韩愈《师说》的“或师也，或否也，小学而大疑，我未见其明也。”我像堂吉诃德一样，挺着长矛挑战大风车，随时有被搅得粉身碎骨之虞。像周晔在《我的伯父鲁迅先生》里，迅翁所言：你想，四周围黑洞洞的，还不容易碰壁吗？可是我能坚持践行对教育的思考，靠的就是抗压能力！
   这不是先生“那边那个谁。干啥！”断喝给我的抗压能力吗？!
   近日，拜读先生诗文，感受字里行间充盈着的浓浓的同学情，充盈着的浓浓的舐犊深情，充盈着的浓浓的事业情怀，理解了先生培养出北大、南开、复旦等名校学子，培养出那么多律师、教授、高官、企业家、学者、记者、设计师、教育家、书法家……的原因了。就是先生践行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精神。
   先生以己之学识熏陶人，教人做学识渊博的人！
   先生以己之热情温暖人，教人做有温度的人！
   先生以己之德操育化人，教人做大写的人！
   先生以己之精神感染人，教人做有价值的人！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先生立身存世的态度！就是先生对知识、学问的态度！就是先生对教育事业的态度，就是先生对学生的态度！先生面对一块块荒石，以爱为意，以心血为刀切割、抛光、取舍、琢磨，将他们打磨成一块块价值连城的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