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消散在时光里》王苏兰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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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散在时光里
王苏兰
只有在最宁静的时候去回想,村庄才是最清晰最完整的模样,梦里的永远只是片段。
出门向西,大路就横在西岭上。从大路望下去,簸萁状的地形,村子就在北半坡上,隔着小河,对着南坡。
永远不变的样子。
总觉得苇园还在,在西洼的两个河坪中间.在大门外向西望,那一片绿是柔和的,后来,我曾经用“壮观”来形容过它。
“蒌蒿满地芦芽短”的时候,柳絮会飞来缭绕。苇园里已经拱出了一地的芦笋,裹着几分灰褐色的绿衣,柔嫩,锐利,昂扬。
每一天都有新的芦笋冒出来,越来越密集。在苇园里走,每一步都可能踏到努力刺破土地的它们。
蛇莓和去年的枯叶铺满了芦笋的间隙,蛇莓开着明亮的小黄花,像眨着的愉快的眼睛。芦笋高过了脚脖子,到齐了腿肚子,再以后的形状便没有原来好看了。它们越来越显得削瘦,越来越有力量,也越来越密集,更不便走动了。
那就等到夏天吧。
暑气氤氲中,密不透风的芦苇间,蛇莓一片一片罩着地面,黄花变成了小小的红果,甜,汁液能染红唇角和指尖。芦苇不再长高了,只能从缝隙中仰看它们的顶。停了脚步不再前行的时候,仰头向上,是看不见大片天空的。在被狭长的叶子切割的细细碎碎的蓝天的纹路里,就算是鹰飞过,也看不见你。被拔向两侧的芦苇,在走过之后马上立正合拢,像船划过后那很快复原的湖面。在这绿色致密的世界里,被叶子相摩的沙沙声裹着,这样细密的围绕,让人产生出很强的安全感。
不远处的田地里,锄地人说话的声音却被清晰地过滤出来,总觉得神奇。
有人发现了鸟窝,一声欢叫,女孩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芦苇一片动荡。现在想来,那鸟儿应该是苇莺,啼叫声清细婉转。它在芦苇的半腰间搭窝,那细柔的干草织成的小窝,精致圆润,让人忍不住想要变小了卧进去。一派欢笑中,不知谁说了一句“这里有蛇,小鸟是不是被蛇吃了?”恰好不远的地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过来,短暂的静默之后,一片惊呼,一群小丫头四散奔逃。芦苇再一次剧烈动荡,叶子哗啦哗啦的声音、芦苇折断的声音、带着哭腔的"等等我"混合在一起,急切而恐惧。片刻之前还是最最安全的地方,转眼间成了难以脱逃的险境。
秋天的苇园是不甚可爱的。风冷冽起来,芦苇在秋风中瑟瑟,青与黄交错、过渡,茫茫一片雪似的芦絮蒙在头上随风起伏。秋收已毕,闲下来的人们便来分芦苇。在人群的喧闹声中,在噼噼剥剥的断绝声中,芦苇们相继倒地,一垄垄越显修长。横堆于地的它们,像极了沙场倒下的战士,借着秋风增了悲凉。等它们一捆捆被拖走的时候,苇园便成了荒原。枯叶断杆一地,镰刀留下的苇茬,苍白而锋利,锋利过春天的芦笋。
不再去苇园了,直到来年笋发叶长时。
苇茬下,根仍在生长,在坚如铁石的冻土下艰难地侵扩。人们只掘得去伸向田地的芦根,割得去发在田边的新苇,却从来阻挡不了它们在地下的蔓延。这战争年年重复着,直至那年人们彻底地毁去了苇园。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毁去苇园,难道仅仅为了那一小片土地吗?没有了这片苇园,不远处的小井里,泉水便少了那份甘甜。人呀,战胜了自然中的某些事物,有时候,反倒是失败。
苇园的不远处,倚着土坝,便是那一眼浅浅的泉。
不知流淌了多少岁月的泉,据说在我出生前几年,才被一个大水泥筒子围成了一口浅井。小井的水终年都满满的,溢过粗糙的井沿淌出来淌出来,在井边积成了小潭。暑热的中午,一群孩子们都拿着水瓶蹲在井边灌井凉水。不用担心他们掉进去,因为井沿的高度高过了地面二三尺,刚好是孩子们直着身子低头喝水的高度,大人们则需要半蹲着,把嘴凑在井沿上喝水。 井水(应该还叫它泉水吧)永远都无声地流淌,仿佛没有停下的那一天。大人们又累又渴,嘴凑在井沿上咕咚咕咚尽情的喝个够。孩子们和细致的女人有时会在旁边的麦地里掐一根麦杆,慢慢啜饮,水的甘甜里又多了麦棵子的青甜。
小井也就一人那么深吧,看得清每一粒沙子。即是没有太阳,井底的一切也清晰可见。哪个孩子灌水的玻璃瓶斜躺在井底,有一只极小的虾,试图钻过去。谁把草叶子丢在水里,停止不动的影子斜投在水底,有时是剑一般的苇叶,有时是手掌一般的蓖麻叶。
看不见水从何来,只看见井底两三处沙粒在轻翻。真想用手去捂啊!总是想,这世间没有比这更干净的水了吧?这水是要和日子一样久远地流下去的吧?也许这就是动态的永恒吧?
靠着坝子那边的井壁上方,猫儿朵草和淡蓝色的雏菊在土崖上生长,它们把枝叶探过来,像顾影自怜的小姑娘在水中照自己的影子。真静啊!一切都没有声息。
小水潭的水向东流,汇合了旁边的两个小泉眼,成了浅浅的一股小溪,又有西南沟来的泉水一起,成了我家门前的小河——顺阳河的源头。
有人来挑水了,远远便听见铁桶链和勾担勾相摩发出的声音,吱扭,吱扭,渐渐近了。挑水人也不把桶放下,一手握一边的桶链,弯腰向下一按,提起。然后侧过身来。那只桶也一按,一提,回身便走了。窄窄的石渣路上,滴滴嗒嗒一路的水迹。等他第二次来的时候,深下去一截的井水又溢了上来,快要与井沿齐平了。挑水人捞满两桶水,放下歇着了。
离井两丈远就是一排大杨树,风来树叶沙沙作响,杨树下的那股细流,被水草护着向东流去。那水草的根部有无数的小虾,浅褐色,弓着身子飞快地游动。泥鳅钻在水里,还有水蛄蝼来往游动。
大坝上有人走过,肩着锄头,挎着竹篮,或者背着犁耙,后面跟着壮硕的牛。挑水人便仰头喊一声"下来喝口水呀",有人笑着推辞着走过去,有人渴了,便放下东西,绕几步走下来,抱着桶咕咚咕咚喝个够。俩人在井旁石头上坐一会儿,一搭一搭说话,有时候就都静静坐着,一起看那边坪地里的庄稼。一忽儿,站起来相视一笑,各自回家。
1997年,是家乡最严重的大旱之年。连续几个月没有落雨,割了浅浅的瘦麦,土地已经干涸开裂,那些沟崖里的草,从青葱到萎黄,终于干焦。村子中间的老井干了,全村人都到小井来挑水吃。苇园快要干枯,小井也早就不再汩汩向外淌了。它像一个明媚少年,正在一天天憔悴枯萎,它已经不堪重负,却依然努力撑着,用尽全部力量为人们奉献着弥足珍贵的生命之水。
庄稼是没有一丝希望了,饮用水一天天少起来,人们的担忧开始变成了恐慌。小井终于也干涸了!所有人要到三里多地的西南沟挑水,那里是真正的源泉之源。
每一次从小井上方的坝上走过,望着再也控不出水来的小井,胸中压抑着无尽绝望与悲伤。那种对自然的敬畏,一下子让人成熟了许多。
多雨的秋天终于来了。
尽管秋雨浸透了每一寸土地,灌满了沟沟壑壑,但苇园却只有参差的短苇了,这一季已经没有了荣盛,只等着秋末的枯败了。
小井又有了短暂的泛溢。可是它像是伤了元气,秋雨尽收之后,再不会沿着井沿流出来了。它澄澈如旧,却总保持在多半井的深度,我知道,它也有了暮气。那仿佛永不绝休的流淌,那仿佛能与时光同在的安然富足,还是败给了自然和时光。
沿着小溪流走,等它变成小小河的时候,就到了我家门前的浅沟里。
小河在这里是最窄的地方,迈腿就能过去,往上一点,被人用石头和河泥堵成了小水潭,那是洗衣洗菜的地方。小水潭的两边,稀疏摆着几块平坦的石头,夏天时常被几个毛丫头占据着。她们仔细地捡起水底遗落的皂角籽,宝贝似的珍藏起来,回去缝在沙包中哗哗作响。她们泡在水里的一双小脚丫,便能洗上半天,直至被挎着大篮衣物而来的女人呵斥,才肯离开。
天近晌午了,地里的女人们从这里走过,都要洗净手里的一把野菜,再洗了脸上的汗,手脚上的泥,回家做饭去了。不出半个时辰,各家的大门前就有声音传过来"回来吧,吃饭啦"。男人们陆续回来,照例在这里洗脸洗手,他们把脚放在清凉的水中,静坐片刻,待疲惫消去大半,才穿鞋回家。
村子的周围有许多坟茔,长眠着我们一辈辈的祖先,那是我们家族的来处。每年清明,这个只有一个王姓的村子,上坟是极隆重的仪式。
村西南的"大老坟",是合村必去的,还迎接着邻县和外村的族人回来祭奠。这半天,所有的男丁都汇集在"大老坟"。十岁以下的小女孩儿没有被禁止,另外三两个年轻女子,肯定是当年嫁过来的新妇,来给祖先们认识的。族长讲过了话,乌压压的人群一一去拿了白纸条,分散在各个坟头去挂白纸了。等到所有的坟头上的草木都被白纸缠绕,鞭炮声不绝于耳,香烛、纸锞和黄裱纸不停地焚着,烟雾缭绕中,纸灰在空中飘散,落满了人们的头身。
柏树刚高过人头,一丛丛迎春花丛下,猎猎的白纸条中,零星留着几朵迟开的黄花。柏树油质的叶子不再是暗哑的深绿,开始有新鲜的油光出现。迎春那四楞的绿枝条上,叶芽已然绽开。枯草下无数的新芽正冒出来。
一切都在春风里苏醒了。这些重新从严冬里活过来的事物,多么像是我们那些归于土地的祖先在新生!
当社的人家,陪着族中老人,去照应远归祭祖的人了,各家各门便开始去给自己分支出去的"小老坟"挂纸。
我们家的"小老坟"已经被围在差不多算村子的中央了,柏树高大,坟茔尽头便是水泥大道。太祖、太爷爷、祖爷爷、老爷爷,各自按辈儿按门儿错落排列。父亲每一年都会给我们讲那个坟头是哪一支哪一门的什么人,也许哥哥们还记得吧,我已经全然忘记了。
自爷爷那辈人,是另起了坟地的,小老坟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了。爷爷奶奶的坟在村后,面向东,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他们的身旁,躺着他们孤独的四弟,和他们的二儿子,我的二伯。往东望,远远地可以看见我小叔叔的孤坟。
没有哪次葬礼能像小叔的葬礼那样刀砍斧凿般留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哪一刻,生命与死亡,会那样鲜明地在一起呈现。
那是一段特殊的时期,提倡让祖先们"珍惜寸土地,留与子孙耕"。因为有人举报,附近的村子里,频频有掘墓焚棺的事情发生。身体发肤的完整,就是对父母祖先最起码的敬重,这种根植在农民心中的信念,使他们无比惧怕火化。在他们心中,躺在黄土下的长睡,守着自己土地并慢慢消融于它,是一个人最终的幸福,灰飞烟灭,那是完全不可想象的终结!
像当时所有丧事一样,因为怕人知道,每个人都刻意地压抑着一切声响。心痛是无声的,泪水是无声的,为亡人洗浴、净面、更衣,都在悄悄中进行。
终于结束了漫长的痛苦折磨,小叔如释重负一般躺着,宁静安详。
那时节,玉米高过了头顶,四野都是苍茫的绿色,一切植物都在用力地生长。
一夜的雨,给小叔挖墓的哥哥们,身上的泥水被冲去又涂严,泪水和汗水,被冲去再流出。墓穴在我们的玉米地中间,为了便于通过,哥哥砍倒玉米,铺出一条路来。
我们在黎明前扶棺而来。
没有恸哭,没有从前那些庄重的仪式,仿佛这样的送行不是永诀,是将一个熟睡的人护送到另一个地方。
每一次回忆起那时的情景,都觉得神奇,那么清晰,又恍然如梦。
泥泞的土地上,一条乌绿乌绿玉米棵子铺成的路,通向玉米林的深处。我们踩着这条绿路,送我们最小的叔叔、奶奶一生最疼爱的小儿,去那黄泥下的坟墓。那是怎样的一场送别呀!一望无际的玉米林在晨曦中泛着新绿的微光,它们缨穗初显,籽实正在孕育,蕴藏着无尽的力量和希望。这分明是生命蓬勃的季节啊,而五尺之下便是死亡,是永诀,是消逝……
多年以来,我都觉得,那时候,小叔并不是消逝了,他是加入了另一种状态,他将自己一点点融进那些庄稼中,在安详宁静中生发、荣枯,一年一年,轮回不息。
堂姐嫁在对面的村子,她在地里挥着锄头或镰刀的时候,一侧脸便望见叔叔的孤坟。她望一眼自己父亲那小小的土丘,弯下腰去,泪水便落在青苗上。小叔坟头上醒了睡了的草们,一年一年,轮番被浅的麦子、深的玉米包围着,住在它们筑起的坟的庭院里。长眠在地下的小叔,看了多少遍它们的荣枯与轮回呢?终有一天,叔叔会回到爷爷奶奶身边,那个时候,对面的那个的女儿,她遥望父亲的方向便会西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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