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县 茂林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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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才知道雾不小,路口拦了去泾县的班车,车上已经五六人,一个背黑包的中年男人在我后面紧一脚上车,急声问说八点二十三的高铁还赶得上?司机说不好讲,往前搞不好雾更大,因为泾县从来要比这边大些的。
路侧有樱树,红叶子湿哒哒从白里浮出来。雾是在飞,丝丝挂挂,流散的透明的颗粒。浓淡其实一段一段的,因为有时候看得见已经平整好的一眼望到地平线的大片地,那里不久,会挤满建筑吧,而更多时候我看到的是灰白地上墨色不一的藤树,芭茅,以及从宣纸里洇出来一般浓重却明快的纯黄,是尚未收割的晚稻。
车不快,却也没作过多停顿,过了幕溪桥,就是泾县了。车遇红灯停下的时候,我见人行道侧建筑工地的铁皮隔墙外,马路牙子上似是坐着一个人,确是一个人,黄白头埋在两腿中间,白辫子上系的红头绳。掏手机拍一下,车就开了,照片拉大看是个老妇,脏的蓝裤子,解放鞋,青黑上衣和红围裙,她右手边上三个废弃的木包装箱,另有红蓝塑料皮盖住的一堆什么。
泾县站下车,又随路人指点去短途站换乘,短途站其实就在百米外的环形岛旁,进站,蓝色彩钢瓦车棚上方是各趟班车的目的地名:厚岸、茂林、桃花潭、黄村、北贡。上到茂林车,不等十分钟车就动了。我前面,一个黧黑妇人用网兜拎两条鱼,扶栏杆的左手腕上一挂黑珠手串蛮醒目,珠子是有机塑料的无疑,却其中镶的两粒指头大金疙瘩;在膝上抱一个黑包,一直眯眯笑,笑起来一脸褶子的娃娃脸妇人,她的一侧发上佩一个小绿蝴蝶;杵一截竹杖相貌高古的草帽老汉;一个中年小胡子,双手始终抱着半玻璃杯茶水转。他们陆续上的车,显然相互不识,却自然熟稔地一路谈笑。说的什么我却是全然不懂。
泾县在春秋时期“地初属吴”,此后吴楚争战,“地常属吴”,虽县城听说多为偏舌尖音的江淮官话,实则是为吴语次方言区。长江以北自南京始为大范围江淮官话,却此一隅偏安,我自诩老家吴中,又皖中客居十数载,而对车上的谈笑一头雾水,想想,也是神奇。
车转一个弯,忽见太阳正悬在崖顶,像人家老房子门头上一枚圆镜。车侧的崖山上,紫菀开白花,蒲儿根开黄花,而另一侧收割后的田里有鹅群和牛,有一瞬露水在薄雾里一齐亮起,又慢慢灭掉。车上看起来没有一个着急的人,随招手和招呼,不管远近都可随时上下客,我前面的谈笑也在不知觉中换了人,竹杖草帽老汉的邻座此时是一个圆脸中山装老汉,慈目虬髯,让人痴看。
五十分钟后车停下,茂林到了。一横一竖十字形两条街似乎聚集了茂林全部的店面:三子炒面,彩霞发糕,农业信用社,安庆佬包子店,手机店,大胡子窗帘,茂林招待所,路边摆的整段树的肉墩头,竹篮里笋干、花生、山芋、甘蔗,煮熟切着卖的葛根,配钥匙补鞋摊子,石板雕刻白事一条龙,白灰墙上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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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下倚立着新刻好的黑大理石碑:显考吴公忠荣府君之墓。而没有名号的老式剃头店里,有人直直躺在木转椅上在刮脸。
我并不打算寻什么,来之前也未做什么攻略,前行到了一处分岔路口拐过去,却是“三吴纪念馆”。 2013年的八月末,我曾随泾县的搞活和俞斌,由茂林中学翟大雷作陪来过此地。吴姓为茂林第一大姓,民间素有“吴茂林”之说,“三吴”,即是吴作人、吴玉如和吴祖缃。此番三吴纪念馆前车马冷落,门前树阴里卧着的一条黄狗抬头看我一眼,在喉咙里低唔一声又兀自伏下身去。
馆门是闭的。
三吴纪念馆几十步开外的路侧有一间小屋,两个老太太一个中年人一个老汉站着门口说笑。我好奇探头,是个铁匠铺。铁匠凤师傅今年六十三岁,我进去的时候,他正用铁夹板夹住一个镢头毛胚放炉里去烧。鼓风机呼呼呼,炉火正旺,少顷,烧成橘红颜色的镢头铁抽在案上,即刻锤声叮促红星乱溅,一起乱飞跌落的,还有片片青黑的瞬间氧化了的铁皮屑。
我说做这手艺的可不多了呢。凤师傅说是,吃苦,主要现在机械化,饭碗可不是说没就没了。我说那政府可有补贴呢?凤师傅说,补个屁。
门边长条凳上闲坐的一个老汉问,你哪搭来?我说宣城。宣城哪搭?我说哪搭也不是,自噶玩。老汉说你宣城,我去年打过电话的,扶贫办电话12953还对?老汉说我们这里好笑,领低保是公务员和法人代表,喏,儿子电管站,女婿又办的食品厂,不是公务员法人代表是什么。我说这样…… 老汉说你宣城来的,还有水坝根本也不管经,要用水的时候水倒是流掉了。我说那是怎么的呢?凤师傅停了手里活说你听我讲,那个老李,就是做水坝来的工程师,他原先老来我这里坐的,他早知道水坝有问题,比方要一米五的,设计成了一米二,老李说他也只能按图纸做,没办法他也不敢的,他说做高那哪行,水底下设计的基础受不住。水大的时候拦不住,有什么用,田里要的时候没有了。今年,六七月份大家伙出钱扛沙包,埂上又筑了二十公分的子口才算好。我说你刚才说的是两个吧,都叫,叫什么坝?两个人说:水村坝。过村坝。我说我记下了……可是我只能……嗯问问吧问问。老汉说你姓什么。我有些坐不住,我边答边起身道辞,慌慌一脚逃将出去。
2013年的那次茂林行我曾去过位于潘村的河帅第,这座清朝江南河道总督潘锡恩的宅邸一度为茂林中学所用,翟大雷老师特意去取了钥匙开园门,我们才得以见到那残存的,古树荒藤小桥流水的部分园林。
潘锡恩(1785-1866),清江南河道总督,“督河期间,循前成法,倒塘济运,修防颇力,使漕船运行无阻,遇丰工决口,朝中有议让黄河改道,锡恩反复争辩不可,遂止。主持治河工程从实际出发,施工权衡缓急,既无废事,亦无冗费,每年新用钱粮递有节省,经其主持治理,里扬运河得洪湖水荡涤,使黄河之淤日少,河床加深丈余。二十四年(1844)兼漕运总督,得十年无患,‘清淮士民,称颂不衰’。道光帝御书六个“福”字赐赏”。(——1995年泾县志)
尚记翟老师指点河帅第前所立青石碑,碑文已然模糊涣漫,是为光绪三年(1877),光绪帝为潘锡恩所作御制文章。
“朕惟平成奏绩,治首重夫河渠,奠定宣猷,功实隆于柱石。念中勤于既往,懋典宜膺;垂勋业于将来,丰碑式勒。尔原任太子少保江南河道总督潘锡恩:学识渊深、才猷练达,早登翰苑,叠掇巍科。荷殊宠而直讲筵,复持载笔;应御试而膺首选,再拔前茅。承明跻侍从之班,学土擅清华之选,迥翔词馆,荣极儒臣。迨擢监司,旋总河务。疏瀹屡蒙嘉奖,宣防动协机宜。受皇祖特达之知,实始论河一疏;考生平得力之处,犹传治水遗篇。再任宣勤,洪河顺轨,卅年利运,转漕垂勋。屡因事而贬官,复加恩而录用。或官尚食,或领宗卿,或某睢鸠,或冠獬豸,莫不实心实政,惟寅性清。至于引疾归田,尚屡被筹防之诏,衰龄就养,犹上输仓庾之供。躬事四朝,年登八秩。鹿鸣再筵,宠晋宫衔,爵秩频加,荣分后裔,可谓盛矣!乃遐龄方享,奄逝忽闻,用踌扬历之劳,爰厚饰终之典,谥之“文慎”,特示崇褒。于戏!久垂浚导之规,河防是赖,永念老成之绩,国计攸关。宠命聿诏,贞珉同寿”。——(1995年泾县志)
沿街漫走,入巷道,马头墙老房子连着老房子,皆为住用着的民居。泥墙,卵石墙,青砖花砖墙,墙砖上已经风化了的烧砖人的掌印,垂盆草,瓦松,卵石小径,菜园,园里齐整的青菜和萝卜,新出的菠菜苗。一户人家门前晒了一地黑的植物块茎,拿一个起来闻闻,是香的,香得馥郁。往竹竿上晾衣裳的老太太说:唐子,山上挖的,可以卖。(比划半天,我终究也没有弄明白“唐子”到底是什么)
是中午,除了“唐子”老太太我没有遇见任何其他人,墙边有新稻草,远处有鸡鸣,人家场屋边鸡冠花火红,一只黄蝴蝶在地面与墙头上下滑行,风狠劲般将它的影子吹来又吹去,像一个抓不住的,颠仆的幻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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