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众十七队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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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双众十七队
孟大鸣
我被囚在树林和灌木、杂草中。我不知道它们的出生年月,但知道它们是在我离开时出生的。杉树和枞树的个头,据目测至少是我身高的三倍,树尖蓬蓬地伞一样在头顶撑开来,有阳光从树叶间散落,苍穹被分割成不规则的小块。我四十年后重返故地,这林子最多二十或三十年,这个年龄对一片树林来说还是低幼期,它们的皮肤单纯洁净,还没被藤蔓缠绕,也没有被绿苔依附。
真正囚住我的不是杉树和枞树,它们争抢的是天空,倒是那些灌木和茅草们。它们从泥土里冒出来,便急着横向生枝,毫不掩饰跑马圈地的欲望。脚前的灌木和茅草,以前我能叫出它们的名字,现在除了冬茅草和毛栗子树,其它的几乎都不认识,它们也不认识我了。这里,从前是一条小路,那种本来没有路,经无数脚板对小草的踩踏而成的羊肠小道。那时,山上的树木柴草,如化疗后的癌症晚期,了无生长欲望,蛛网般的小道便在光溜溜的黄土山头肆意延伸。小路虽崎岖,但我相信比大路短那么一截。那年月时兴解放鞋,我鞋子上的橡胶底几乎都是在小道上磨穿的。今天,不是磨坏鞋底,是鞋底不知往什么地方磨。我双手把枝枝杈杈分开,请它们让出一小块给我的鞋底,但冬茅草我不敢用双手,记得那叶片刀一样锋利,只能用双脚强暴过去,它们有一米左右的个头,必须踩在半腰上,才肯低下身子配合我。
四十年前,这里叫双众大队十七小队。我母亲在双众大队第二小学教书,简称双众二校。学校混居在十七队一个叫湴田冲的农家屋场,四户农家,不到二十间房子,学校占三间半。二间教室,另一间是我家的住房,半间是厨房,所谓半间是一个带天井的过道,把另一出口堵住。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都在这所乡村小学,以致于我每 从书本上看到乡村的图景或农耕文化的内容,第一联想就是双众十七队。
和农民们一道下田锄草,对我不是生计,是娱乐,我的热情和干劲换来的不是工分,是夸奖和赞美。我有一个让旁人羡慕的身份,官方叫非农户口,农民们更直接,吃国家粮。那时学校不上课的时间要比上课多,我才能做一个合格的跟屁虫。隔壁九阿公去犁田,我替他牵牛,他把犁扛在肩上,一老一小走在田埂上,我像他的助手。牛一步一步往前迈,九阿公在后面扶犁,半弓着腰,绑在犁上的牛绳稍一松动,他便扬起鞭子,但并未落到牛背上,牛便加快步伐,绳子也就再次绷紧,犁铧如锹,一锹一锹的泥巴从底下翻上来,上面的便到了下面,就两个客厅般的面积也要犁上大半天。一边玩泥巴,一边看着犁田,我的童年如是天天体验田野的快乐。
刮风下雪,田间、地头也有忙碌的身影。挖草皮,烧荒,替来年的禾苗积聚营养。春夏秋季,太阳还在云层间,农人们已荷锄而出,城里的朋友们常常抱怨小区的鸟儿吵醒了早晨的瞌睡,这些日出而作的农人,肯怕要换到鸟儿来抱怨了。薄暮时的炊烟图,是我童年和少年的组成部分,我跟在农人们身后,有时身前,一拨一拨,以屋场为集体,朝各家的炊烟走去。日光开始稀薄,炊烟从屋顶升起,在山坳里飘荡。有的浓墨重彩,拖拉机打屁似的,是灶里的柴火刚从山上砍回来,还没来得及晒干就匆匆进了炉堂;还有淡淡的如白雾,轻盈地在空中飞舞,那炉子里烧的是干枯了的小灌木。屋顶上的炊烟多少和时间长短,把一个家庭的秘密暴露在天空中,学校隔壁周家,是一个十口人的大家庭,我吃完饭在外玩耍了一圈,他家屋顶的炊烟还在悠悠飘荡。九阿公家人口比周家少一半,我吃完饭后很少看到他家屋顶还有炊烟。
我读过东北作家迟子建《我的世界下雪了》的散文集,东北与湖南千里之遥,民族迥异,农耕文化的图景却惊人地重合。二千多年中华农耕文明,不仅仅是气韵的博大,其地域的宽广也助她铸就了辉煌。双众十七队是丘陵山区,与县道相距一公里。卫星图上一个肉眼无法捕捉的小点,却凝聚二千多年农耕文明的精气,我从这里进入历史的深井,目瞩农耕文明的最后一幅画面。
吕思勉著《中国史》说,神农氏时,已经离开游牧社会进入耕稼社会了。我读《中国史》后才明白,双众十七队这幅农耕文明的图画,她的祖师爷还是尝百草的神农氏。吕思勉还说,“从今日以前,二千多年,差不多没的改变,而为社会的根柢的尤其要推农人。”农人这名词,应该诞生于神农氏,我无法考证农人这两个文字出现在哪个年代,但从游牧到耕稼,奠定了农人这个名词的内涵和本质,农人注定成了中华农耕文明的创造者和实践者。农人到农民,一字之变,变于什么时候,我也无法考证,据我推测与现代某个意识形态有关,不管如何变,耕稼的生产形态和本质还是在祖师爷神农氏划定的框框里。
四十年前,我在这条小路上起步走进城市,从农耕文明进入工业文明,成为洞庭湖畔一家特大型化肥企业的倒班工人。
回到曾经的双众十七队,我也算回到了故里,尽管这里没有我的根,没有血缘亲人,但我最初的人生梦想是在这里发源的,是影响我一生的初始之地,这里的山土田地还有树木杂草,是我的精神养分,她的兴衰捆绑着我情感中的每一根神经。
回故乡前,我看到的和听到的信息,都是农村一片废墟,留守儿童、空巢老人,田土荒芜。那些信息像旧时代的老太爷,用维护祖宗规矩的虔诚心情,呼唤拯救颓败的乡村,并对今日乡村的因果痛心疾首。
四十年前,双众十七队的房屋,三分之二是泥砖土瓦,余下的是泥砖稻草房。土瓦用泥烧制,一个空心的圆柱一分为二,一双手掌大小,高温烧烤后便成青灰色。我没资料考证,这技术发明于什么年代,也不知道知识产权归属谁,凭感性判断,至少上千年历史。我的履历里有两年上山下乡知青生涯,当知青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做瓦。师傅把瓦泥扶在瓦桶上,我负责把台面上扶了泥的瓦桶提到一旁整齐排列,待太阳晒干。做瓦是熟练工,不出三五天,也可以学师傅样往瓦桶上扶泥,且有师傅模样。今日,这瓦也许成了收藏家的古董,八零后可能见过,九零后要想一瞩土瓦,只怕要先和收藏家商量。我的双众十七队,已经没有泥砖土瓦,更见不到茅草房的影子,当年双二小学寄居的老屋场也完成了她的使命,蜕变成了三栋漂亮的小别墅,红砖墙壁水泥屋顶,外墙贴瓷砖。这种房子是今日乡村的主流。
我走进一家小院,四周不是封闭的泥土围墙,是平膝的灌木丛,虽是冬季,却保持着春天的常态。小院露天地面也被水泥硬化,院子里有鸡觅食,我步步为营怕踏上鸡屎,没想到庸人自扰,水泥地面如水洗涤,再仔细观察鸡们在指定的地盘欢娱嘻戏。这时,我难免不想起当年双二小学鸡屎泛滥的场面。雨天,放学后,邻居丢一把谷子到教室里,同一个家族里的同群结队的鸡们,便在凳子上、课桌上留下脏物。农民不嫌鸡屎,农民的儿女更不嫌鸡屎,手掌朝下拂拭,脏物化为乌有。农民们热腾腾的生活,鸡是测温计。公鸡三更打鸣,母鸡生蛋后“格格格”的报喜声,从古至今的农民们都能从中找到最温暖的存在感。
我拜访了十多栋小楼,一半人去楼空,窗口下的柴火长了绿苔,门上铁锁坚固。就算有人居住,也寂寞孤冷,不似我童年时一家一户少则五六口,多则十来口。有一老者孤身坐在家门口晒太阳,懒散萎蔫的状态,远看像耄耋老人,近了才发现和我一样是五零后。我主动和他拉话,我说我母亲以前是双二小学的老师,待我讲出母亲的名字,他才把现在的我和童年的我统一到一个人身上。他说,少说也有十三四家没住人,谁谁到城里带孙子去了,谁谁住在镇上,房子是去年新做的,为了等征收。
我说出一个小学同学的名字,老人说去城里带孙了。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在长沙,女儿在外省,他在长沙儿子家,他老婆在外省女儿家。和老人说话时,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从房子里跑出来。老人摸着小孩的头说,我们明年也要进城,这房子也要空几年了。老人的儿子在县城做生意,还在县城买了房子,正在装修。老人又说,主要是儿子着急,怕耽误小家伙读书。
他说等孙子大了,读书不要接送,还是要回来的。我相信他会回来,但他的儿孙还会回来吗?他们将永远飞出了这个丘陵山村。我有个朋友,他爱人的弟弟进城打工十多年,在城里育有一儿一女,户口都在老家农村;大儿子已读初中;他们的房子建在农村,也是空着,在城里租房。如果以户口定一个人的身份,无疑他们都是农村人,但他们的生活习惯和情感,早已城市化了。春节带儿女回农村看父母,还没住三天,小家伙们哭闹着要回家。大人说,这是他们的家,小孩说,不是,他们的家在城里。
同学听说我回到了双众十七队,便打电话叫我去镇上。他举家迁到了镇上,但田土和房子还留在村里。田土给邻居耕种,但邻居这两年外出打工,有人想种就种,没人种就荒着。田地是国家的,他不能出卖,就算能卖也没人敢要。除了田地,他还有一栋漂亮的三层楼房。以前是二层,去年加了一层,并将外墙用瓷砖美化,房内也做了简单装修。这栋楼在诞生前就决定了孤独寂寞的命运,这看似荒诞,但符合某种等待横财的心理。
听说过一个故事,某地有个农民,得知政府要征收他们的土地时,田里的禾苗刚成活。为了让禾苗长得茂盛,谈补偿时有个好价钱,便给禾苗施了超过正常量二倍的氮肥。别人的禾苗还只有半尺高,他的已经超出一尺多。所谓征收最后是一股空穴来风,结果他获得的是比旁人多两倍的稻草。
我不知道故事有几成真实,但我相信农民不再热爱土地。读书时,教科书告诉我,农民和土地是血肉关系,讴歌乡土的文学作品,其本质就是讴歌农民与土地的鱼水之情。我的脑袋里曾长久地盘恒一个沧桑的老人,手捧泥土 ,双膝跪地,面向苍天,给大地祷告,感谢苍天赐予土地,感谢土地的养育。这幅画面,在我回到少年时代的双众十七队后,被谁悄然摘走了。今天的土地已经不能用肩杠牛拉的方式承载起农民们的希望,二千多年农耕文明,教给农民的是一套自给自足的课程。这套课程似一根绳索把农民紧紧地捆在土地上,在市场化了的今天,农民与土地成了一对冤家,他们离不开土地,离了土地,他们就没了身份,而今天土地上生长的却是挥之不去的贫穷阴影。一切皆商业化并言必工业化的时代,农民只有摆脱土地才能获得自由,才有获得新生的希望。赞美一块无法养育自己的土地只会培养虚假的崇高。
当年通往镇上的田间大道,已升级成村级公路,两车相会总有一台需要礼让。双脚踏在水泥钢筋上,我找不回故乡的感觉,更找不到少年时的双众十七队。眼前有宽广的村道不走,为什么非要翻山越岭重走当年的小路?我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能说明白的或许都不是原因,例如,我潜意识里觉得乡村就应该属于小路,炊烟。乡村的灵魂是柔软的,附着细小、灵动的精灵,供人愚钝般地慢速品味。我甚至固执地认为,钢筋水泥是乡村的天然敌人。我的故乡梦几乎全是在小路上炊烟中。
土地是生命的最后归宿,她孕育了世间生命,然后又一个个地收回到她怀中。从乡村出走的一代或二代,几十年过去后,他们再踏上故乡的土地,惟一的理由就是凭吊,除了吊唁父母,还有这块土地,父母的离去,也会一同把他们心中的这块土地带走,留下一个如我似的梦中故乡。
几十年或几百年甚至更长,那时没了我,也就没了我的故乡,但这山这田土还在,仿佛趁着我在我的故乡还在时,我让我的精神我的灵魂提前几十年或几百年回到这遍土地上,我看到两个不同的版本。
第一版本是回归自然,我被灌木和杂草困住的林子,泥土里散发出湿腻腻的陈腐气,树杆如中年男人的啤酒肚,上面长着带水珠的绿苔,藤蔓一圈一圈地缠绕,我仿佛迷失在林海无崖的原始般森林里。除了森林,灌木杂草,找不到田野和道路。田野不再出产稻子,村道也不再是人类独占的小路,它们身上覆盖着一层大约二厘米厚的丛树须或树叶,里层开始腐烂,外层仿佛刚从树上掉落,双脚的感觉绵软如毯,时不时还冒出水珠,落叶上还有菜碗大的蜘蛛网。一栋三层小楼,屋顶边缘站着一棵青松,仿佛耸立在悬崖上迎风飘荡。我们生活的世纪,故乡鲜有松树,不知松树是什么时候什么方式在屋顶生根发牙的。一丛冬茅草,把整个窗台当成了家,长长的冬茅叶,伸出窗口叶尖贴到了墙壁上。贴着瓷砖的墙壁上也爬满了绿叶,屋前的走廊上、门旁,绿苔虽贴着地皮生长,但也不示弱地和那些比它高大的植物争风。每一栋楼房都和田野一样,成了各色植物的生存基地,根须获取养分的大本营。从一公里外的县道走进来,除了从山林跑来的动物们,见不到能和我互通情感、言语的同类,就算林间飞出一只野鸡或大鸟,翅膀拍拍地一响,瘆得毛细孔全都像嘴一样张开。
第二版本是盼望征收的人,如愿地从某个富翁手中从过一叠能快活半生的人民币,我的故乡从此走完了两千多年自给自足的漫长旅程。田野成了温室大棚,几百亩土地由一个操作室指挥,天凉了,加温按扭送来温暖;地干了,加水按扭哗哗地下一场及时雨,雷电、风暴成了永远的缺席者。每一株葡萄或者其它植物的隐私都裸露在电视屏上,任人观赏。一年四季,只有收获季节,大棚里才散发出人的体温。若大的一遍土地,也就是曾经一个家庭的人口在劳作,还不是人口众多的大家庭。还有工厂,让大棚里的果实获得二次生命的机会,丑小鸭变天鹅。
几十年或几百年后的两个版本,有个共同特点,找不到神农氏传下来的农民影子。我心目中的农民,是自给自足的农产品生产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迎着炊烟回家。参与市场竞争,有明确分工的农产品生产者,本质上已经脱离了神农氏,就像传统的泥瓦匠和今天的建筑工人,他们的目的都是让人类居住,但各自的技能却有本质的区别。童年时,我在双众十七队,看着泥匠凭一把砌刀,一双手;一根绳子,一双眼睛,一面二三米高的土砖墙,便立在四周毫无摭挡的空地,站在墙上如立悬崖。还有乡村的铁匠铺,这是乡村一道已经消失了的风景。一个火炉,一个铁砧,一把锤子。一块灰黑的生铁丢进炉堂,呼呼的风箱声助长火苗的气势,灰铁便成红铁,铁花在铁锤下飞舞,火星朝四周溅射。我喜欢躲到安全的角落,看师傅钳子下的生铁成为一把锄头或者菜刀。我曾有一把乡村火炉锤炼的菜刀,磨了又用,用钝了又磨,反反复复二十多年,后来我在超市买的品牌菜刀,一般三五年。我想再买一把那种能反反复复磨的菜刀,这个愿望也像我想回到童年一样。不只是菜刀,乡村的油榨铺、水车、风车等等一道道农耕文明的风景,都被移到了博物馆,成了古董里的新宠。
我以前把淘汰的功能片面理解为优胜劣汰,字典上也解释为去掉坏的留下好的。淘汰真这么简单吗?生命传承也是淘汰方式更是结果,有上一代的淘汰才会有下一代的承。
我在双二小学读书时,每年都要参加联校运动会,接力赛跑是保留项目,体育课初次训练时,接我棒的同学体弱,全班跑步次次殿后,我怕他影响全队成绩,便帮他跑了半程。我们队虽然跑了第一,老师发现后说违规,算最后一名。老师说,每人的使命就是一棒,体力最好也得交捧出局。
我儿子是九零后,二十出头不远,他有个观点,或许是从书本得来的,不管是从哪来的,都迫使我调低了做父亲的姿态。他说人类社会不是根据人的需要和安排来发展的,是大自然的产物,有什么样的自然界,就有什么样的人类社会,人类才有什么样的需要和相应的文化。近百年来,没少东西文化之争,其实各自都把豪丽的宫殿建在井底。
岳阳往南五十公里左右的汨罗江畔,一古遗址史称罗子国,一条二千多年前的护城河,她现在的名字叫李家河,如果我的关节韧带有足够柔软,而且从小又练习跳远,肯定一步就能跨到对岸。这条被人小看的河汊,它现在也只配叫河汊,然,它祖先的威武和荣耀,今天我们不管作出什么样的想象,都不受“过分”这个词组限制。二十六万多平方米的繁华,就由它承诺安全保障。史学家推测,罗子国的光芒最强劲的时代是春秋中期,二千多年的农耕文明,罗子国也是奠基者之一,它交出农耕文明第一棒后,部落社会也就走完了最后一步。没有部落社会,人类或许永远在森林里裹树皮吃生食与畜为伍,而汨罗江边的罗子国如果贪恋它的原始繁华,也就没有了郡县制这一历史名词。
我站在灌木丛中找不到童年的小路,找不到童年的双众十七队,就如我站在罗子国遗址找不到当年的罗子国一样,正因为找不到过去,才找到从过去走来的,和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一种新文明,或许那时不再叫文明,其实叫什么都行,但与我们无关了,如果我们非要设想之间的关联,那就只剩源头。
原发《散文》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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