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女幽魂》及其衍生篇

      八十年代中期，《倩女幽魂》横空出世，成为香港影坛的一件大事。除了“正宗”的续集《人间道》，再续集《道道道》，动画电影《小倩》之外，它还派生了一批风格相似的作品。一时银幕上鬼怪飞舞，妖气冲天。这些模仿《倩》片的作品，质量良萎不齐，而主演则都是一代“鬼后”王祖贤。
      我印象较深的有一部《千年女妖》。与王祖贤搭档的是张学友。张在片中是香港皇家警察（当然现在是人民警察了），机缘巧合，偶遇王祖贤这位清丽脱俗的“千年女妖”。王祖贤为避女魔而来，没想到成就了一出浪漫逃亡。结尾张警察与众人合力击毙女魔，自己也身受重伤。王祖贤为救心上人的性命，牺牲自己使张还魂。这故事讲得并不怎么高明，起承转合落尽俗套，虽有些细节轻快灵动，无改于整体的平庸。我记得这么清楚，纯粹是为了那时我在上初中，学业繁重，难得喘口气。那次趁父母不在家，偷看电视，得见该片，如同久旱逢雨，提心吊胆中大有犯规的乐趣。
      另一部更逊色的是《天地玄门》。此片特技火爆，情节则平淡无奇。由于它缺少一个英俊青年与女鬼谈情说爱，遂连那一点儿绮丽也丧失殆尽。
      再一部《魔画情》却情趣盎然。铁打的王祖贤流水的男主角，这次跟她生离死别的是后来的戛纳影帝梁朝伟。梁朝伟早年演技虽稚嫩，但比后来多一股活泼清新。在《魔画情》里他戴着超级粗的黑框眼镜，兢兢业业的画漫画，憨态可鞠。女鬼逃出阴间，对他一见倾心。二人耳鬓厮磨，使人如沐春风。之后来了个魔王，将二人摄入漫画中去。剧情陡然绷紧，更用“铅笔动画”来展现另一个书中世界，高潮推得很漂亮。
      徐克拍《倩女幽魂》名声鹊起。可他只拍鬼不拍狐，这就给一些跟风之作留下了空间。有趣的是，模仿他拍鬼的往往是现代背景，以和他相近的手法拍狐精的，则多为古装。而这些古装片的水准又都高于时装片。不知别处怎么样，在我老家，《人鬼狐》上映时曾经一票难求。我在寒风中连等两小时才得进门，还坐在最后的角落里。这部电影相对较为认真，服装、动作都用心打磨，剧本也较为扎实。王祖贤饰狐女，还有姐妹，还有养母，情状酷似旧小说里的老鸨与妓女。这个设计颇具匠心，并且养母本身也风情万种。只是长得像欧洲人，大概不是本土的狐狸吧？她们的目的是迷惑一千个男人，取其心肝，唤醒沉睡的狐王。狐王在末尾“惊艳亮相”，电光霍霍中缓缓爬起，狐头人身，巨大无比，非常恐怖。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还没来得及发威，就败给狐女的男朋友和老道士。道士由午马出演。自《倩女幽魂》里演过燕赤霞，午马从此就定了型，一脸钟馗式的大胡子再也拿不掉了。
      与《人鬼狐》影响相类的还有一部《追日》，情节更是曲折离奇，阵容也更强大。除了英气勃勃的张学友（又是他！），风姿楚楚的王祖贤外，还有当时非常走红的张敏。王祖贤是鬼而张敏是狐仙。午马要将王祖贤捉拿，鬼王又要抢亲，张敏又暗恋着张学友。四方角力使全片花团锦簇，热闹非常。这里面午马是山庄庄主，到阴曹地府救人自然又是他策划。片中插曲《孤单背影》悦耳动听，切合影片凄美的基调。张学友舞剑，王祖贤挥绸，剑花激荡，红绸飘拂，刚柔相济，两心绸缪，那一幕着实叫人心旷神怡。
      在所有这些仿作中，以《画中仙》的成就最高，也与《倩女幽魂》最是逼肖。该片导演是“道士”午马，可谓演而优则导；动作指导洪金宝，音乐戴乐名，配唱黄霑、梅艳芳，均是一时之选。吴启华难得如此清俊纯真，王祖贤则是一贯的幽怨美艳。《画中仙》的独到之处在于，一边是风光旖旎的人鬼恋，一边是妙趣横生的父子情。午马这个老道士拣到一个顺水漂来的木桶，桶中婴儿为其收养，长大后由元彪饰演。吴启华、王祖贤几经波折，矢志不移，荡气回肠；午马、元彪却把父慈子孝深藏心底，只在极偶然的一瞬，或是生死关头才流露出来。反派的“鬼王”由人届中年、风韵犹存的李美凤出演。凡有她出场，画面就由压抑的蓝色转为诡异的红色。众小鬼驾伞飞翔，她则斜卧在“伞梯”最上层，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那些或直行或斜飞的阴森森的雨伞总伴着“吱吱吱”老鼠般的怪叫。游魂一被吸进伞内，顷刻“啪”的合拢。王祖贤深知厉害，被追得东躲西藏，不得已隐身在吴启华画的美人图中。偏偏吴启华又是住在小道士元彪家里的。那处境相当于鱼儿游在猫的眼皮底下，因而时时有戏，处处有戏。我最喜欢的一个片段是吴启华假装睡熟，王祖贤从画中走下来，为他补衣。吴启华蓦然跳起，王祖贤急避入画，掉下一只绣花鞋。于是画上的仕女就右脚赤足，险些儿被随后赶来的元彪识破。《画中仙》是个悲剧，男女主角都滞留在阴间出不来了，白忙一场的午马父子只好对着那幅画追怀喟叹。这是几部仿作中唯一一个称得上“惊悚片”的，且有一种特殊的萧瑟寂寥，看多了要得忧郁症的。
      最后当然还是要归结到《倩女幽魂》三部曲。没有这个系列，就没有上述所有影片。三部曲中第一部最有韵味，构图古典，情调凄清，也最缠绵悱恻。张国荣和王祖贤珠联璧合，加上粗犷豪侠、外冷内热的午马，加上非男非女、亦阴亦阳的树妖，可说个个出彩。值得一提的是演树妖的刘兆铭。在徐克的电影处女作《蝶变》中，刘兆铭扮演翩翩少年的方红叶。时隔数年，“人老珠黄”，他只能降格当陪衬、做妖怪。岁月不仅对红颜无情，对红男也毫不留情。第二集《人间道》是一部被严重低估的杰作。它的风格明艳火炽，特效出神入化，阵容也较前一集为强。张、王之外，又加上张学友、李嘉欣、李子雄。其对《聊斋》精神的阐释与发挥，简练精警，透彻锐利，讽世的力度大大加重。部分人对它不喜，总爱拿它和《倩女幽魂》作比。其实第一集清冷悒郁，较为含蓄，颇有日本浮士绘的风味；《人间道》嬉笑怒骂，仍能保持内在的严肃，却是更纯正的优秀港片的面貌。当中蜈蚣精竟敢化身如来佛祖，说“世人都喜欢崇拜偶像，为什么要跟世人作对？”燕赤霞当即反驳：“就因为世人无知，才被你趁虚而入。”一问一答，正是对“个人崇拜”最辛辣的讽刺。文武百官被蜈蚣精掏空内脏，李子雄质问：“你们是什么邪魔外道，把这些名臣大将的血肉弄到哪里去了？”又是一语双关，意在言外，点明了封建官僚体制下的官员不过是一群“没心没肝”的行尸走肉。有人指此片结局大团圆，削弱了悲剧感染力。我倒觉得它算不得“团圆”。主人公固然是携手了，男二号却灵魂出窍，飘飞天外，再也不能与女二号厮守。全片的最后一个镜头也是落在女二号身上。她目送张、王、午策马而去，惘然若失。地平线上日色西斜。这样的调子怎么看也不是喜剧，顶多算是悲喜交集，也即所谓“参差的对照”。那一言难尽的况味，是对现实人生的折射。第三集《道道道》服装华丽，造型精美，动作场面阔大狞厉，但是除了这些技术层面的好处，它基本上是一部失败之作。故事太琐碎，搞笑的分寸也没有把握好，总体上直有轻薄之嫌。不过音乐是一如既往的精良。梁朝伟演的小和尚大体上也还可爱。这一集与前两集在时间上相隔百年，前面的人物早已死光。伟大的树妖刘兆铭倒是又复活了，黑山老妖也死而复生，有力的说明了“坏人命长”是个真理。老魔头换了新对手，遥想当年，抚今追昔，妖精们可能也会感慨“人面全非”了吧？
      动画片《小倩》拍得很炫目，三维立体，视觉效果直逼迪斯尼。配音很有趣，监制徐克亲自为一只小狗配了几声“汪汪”。该片紧凑明快，又不乏人文关怀，在动画领域里应属经典，得“金马奖”是实至名归。它有一个特点是“后现代”。古代的世界里有投胎火车，有各种娱乐场所（有个妖怪开演唱会，引来大批歌谜）。小倩与小蝶还经常用手机互通消息。这些噱头在徐克作品中实属罕见——虽然嫌闹了些。
      前一阵重看《人间道》，亲切放松，如对故友。只是片尾奏起张国荣的“茫茫少年路”时，才知道一晃也过了十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