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1、
出了通县,就是朝阳,再过去点,就是东城。我的同事多是老北京,喜欢把通州区叫做通县,如他们所说,过了朝阳,到了东城,就是进城了。有同事说过,她上一次去看天安门城楼,还是因为女儿刚刚学过相关的课文。对于她而言,天安门的样子,就是新闻里面的样子。故宫的样子,就是古装剧里面的样子。皇宫大院的,纸醉金迷的,政治中心的,终归离我们都很遥远。我是眼瞅着一墙之外的玉米地里,翻土,播种,结果,收割,到了晚秋,然后彻底荒芜。没错,我在北京郊区混日子,再说得具体点,就是混在公路旁的村子一角,周围就是臭水沟和小树林。说起这个混,无非就是混口饭吃,也是明明白白的混混沌沌,抬头就能穿过镜子看到老掉的自己。和大多数身在北京的年轻人不同,我想要进趟城,跋山涉水的,并不容易。
L来单位以后和我说,她成天在哭。哭什么不知道,就是觉得受了委屈。我想,无非是因为新宿舍没有淋浴,没有网络,感到在这里工作没有前途。其中,没有前途最可怕。我说,你不是还有男朋友,所谓的IT男,也是高薪族群。最重要的是,你解决了户口,而他没有。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说他们快要分手了。我说没事,我来的时候,院子门口连马路都没有,但以后什么都会有的。的的确确,青灰色的水泥埋葬了万丈虚土,门前的路是才竣工的,还是发烫的,延伸到远方的。很多东西,都是从无到有的,还有些东西,是从有到无的。说起淋浴,院长说原本也是有的,可谓设施齐全,以人为本。只可惜菜汤饭渣,垃圾杂物,以及女人的头发,从来没人拾掇。自私之下的堵而不通,结果就是个残废,交通如此,身体如此,生活也是如此。院子里建了新宿舍楼,这回一个热水器也没安装。
没过几天,当我再问起L的境况,她说她已经分手了。她说分手的时候,分明在笑,阳光灿烂地笑,若无其事地笑,她在笑的过程中,头颅轻轻碰到了我的肩膀。尽管只是很短暂的触碰,在地铁的座椅上。我还是感受到了某种悲伤。
W和L是一批来的,都是我经手办理的入职,同样的研究生,单身独生女,来的时候行李堆起来像小山一样。我最讨厌类似的行李,我以为那是累赘,会让人没有了说走就走的决心。可我又何曾能够割舍掉这样的生活——我走不了,被困在这里了。经我问起,L和我说,W来了也在宿舍里偷偷哭。听到这里,我竟然笑了,原来大家都有一样的悲愁。大概哭着哭着,就会习惯了。
我第一次见到L哭,是在出门办事的公车上。L晕车,就和曾经的我一样。交感神经兴奋,神经功能紊乱。她脸色惨白,反酸嗳气,喉管中反复着吞咽的动作。为了以防万一,我偷偷在手里攥住一张手纸,并且不让她见到。她用手指狠狠掐着虎口处的某个穴位,指甲险些嵌入肉里。我问她管用吗,学中医的她说好多了。她与我说话的时候,似乎真的好多了。她还教我怎么寻找穴位,她掐我的手掌,果真有些疼。我转头看到她的睫毛下面,被眼泪晕染下来的眼线,青灰色的,像一缕青烟,像一个幽魂。或许只有晕车的人才会相互怜惜,我承认我有些心疼她。郊区生活让我变得不那么注重仪表,出门示人,能够衣装整齐,不至于看起来邋遢落魄就罢了。男用香水,润肤露,润唇膏,这些都算了。一张脸皮,一块香皂就够了。很难想象,她还愿意在上班的日子里勾画眼线,或许她是单位里唯一还爱美的姑娘。
2、
搬新楼的那天,其实应该放点鞭炮的,炸炸院子里的阴沉污秽之气。可院子里的男人都在做苦力,哪有闲情逸致。给女人们搬衣柜的时候,我见到建英还在收拾家当。建英是六七年前院长亲自招聘进京的,算下来,年纪也三十有余了。那些年单位福利还好,围绕着厨房器具,电饭锅,电饼铛,高压锅,琳琅满目的小型家用电器都发过。对于以宿舍为家的人,这些物件无疑就成了死物,不断囤积着,甚至渐渐有了些见不得人的讽刺意味。如今破旧的柜门一经打开,物品就乒乒乓乓弹出来,无法被还原。建英蹲上地上折衣服的姿态,竟然散发出淡淡的苦涩滋味。这些年他吃在单位,住在单位,不仅养了膘发了福,还养肥了一窝一窝的老鼠。他的柜子里,常常有老鼠。
其实我并不熟悉建英,他本人时常沉默得像个闷葫芦,但他的形象是在传言中变得丰满的。我知道没有人愿意和建英同屋,分宿舍的时候,建英的存在像是定时炸弹一样令人恐慌。他的恶习在恶意的传言里,像传染病一样四散。没有人爱他,连他自己都不爱。从来没人见过建英洗澡,他的衣服吸收了汗液,干了又湿,一些变得像防弹衣一样坚韧,一些变得像绢丝一样轻柔。他们都说他有气味,秋风十里,都杀不死。我见到建英抱着行李独自走过秋天的柿子树,他无言沉默,步履沉重。树顶的柿子坠落在地,他和这一地碎烂的果实竟然散发出同样的气息,颓废,糜烂,又无辜。
夜里,建英有时候彻夜不归,守着办公室的电脑游戏。据说建英曾有过女人,一个可以改变他命运的女人,一个可以让这些厨房电器运转起来的女人,一个可以为他洗衣煮饭生子的女人。但是建英从不约会,这个女人后来被电脑游戏杀死了,就像他杀死一只虚拟树妖那样简单粗暴。所以建英的生命里没有荷尔蒙,没有性欲,没有渴望,也没有爱情。他就像一个孤独的财主,从不与人分享自己的生命。没有人敢介绍女孩子给他,甚至渐渐的,已经没有人愿意接近他。有人说,看一个人的心性,首先要观察他的眼睛。我常常透过他厚厚的镜片,却看不清楚他浑浊的目光,同样的,他也总是在躲闪,在回避。我又见到他转身离开,可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院子的一部分,是孤独与狰狞的,它如同荆棘般刺破了他的血肉。然后血液凝固,伤口结痂,就这样让他的生命与院子相连,从此休戚与共。他的北京,就是这座院子,他躲在哪里,都可以被找到。但是没有人关心院子的死活,正如同没有人关心他一样。
3、
在这半年时间里,我经历了四次报名,三次笔试,两次面试。每次请假半天,都要用周六日上班来弥补。每一次出征,我都会精心整理仪容,沐浴剃须,涂抹大宝SOD蜜。面试时候的衬衫和西服,都提前拿去干洗店熨烫。在北京,事业单位公开招聘的前提就是要有北京户口,甚至是城区户口。记得其中一次报名失败,是因为户口必须要用原件,复印件不可。可是获取原件,要经过上级单位,我不肯。管人事的女人认死理,我赌气说老子不考了。事后,我有些泄气,颓废地坐在东城区的一条巷弄里,盯着一户人家养在窗外的花草放空。秋风卷起槐树上的枯叶,一点点堆在墙角。一阵风不小心把树叶吹散了,又一阵风重新来过。匆匆的,太阳要落山了,我缓缓在胸膛凝住一口气,才站起身来离开,再次回到院子来。这些都是我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背负着这些秘密行走在院子里,有时候不愿与人亲近,我常常看着院子里一张张脸孔,觉得无法安置自己的身体和情感。
其实院子里的年轻人很多,因为交通不便留宿的同事也不占少数。傍晚等班车离开院子,我喜欢呼朋唤友,把留宿的年轻人凑作一团。都是街边的小店,陈旧偏僻,羊蝎子火锅或者香河肉饼,同样的点了小菜,切了猪耳朵,我们有时小酌,有时吹牛调侃。和院长吃饭喝的是大酒,和朋友吃饭饮的是小酒。小酌最容易让人心生幸福感,酒足饭饱后也是心满意足鼎盛时,沿路推推搡搡的,再回到院子里。回到院子,就不再说话了。从幽静中来,又回到幽静中去,每个人都有归处。嬉笑声收敛了,就是医院里弥散着无处不在的严谨和疼痛,一点点侵袭麻痹着神经。回到宿舍,大多都是一个人。而L和W恰好分在同一间,大家闺秀的,太阳下山以后从不出门。我总觉得屋子里面藏着窃窃私语,不可告人。夜里,她们的门窗紧闭,从窗帘的缝隙透露出里面的光亮,仓皇而通明,我不知道她们还有没有在哭。我有时候会带了橘子回来,敲了门送给她们一些,就像做了贼一样。这个季节的橘子,橘皮不再泛青,却总是阴晴不定,很难从外表判断出本质来,有时候酸,有时候甜。
院子里,其实连本科生都不多,何况是研究生。这一类人就像是珍稀动物一样,早晚是要灭绝的。可既然来了,就是要签合同的。一叠纸摆在那里有什么可怕的?可映入眼帘却是张牙舞爪的。每个人都要签八年,曾经的我也是如此,既要卖身,又要卖艺。我见到L拿着合同,身体微微在颤抖。她说就这样卖了自己,很不甘心。她突然回头问我,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我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说话的时候,W已经从容淡定地签好了协议。她指着条款对我说,如上面所说,如果这些情况出现,我就可以离职吧?我点头,看见她很满足,然后W就轻飘飘地离开了办公室。
那天,L想了许久对我说,我到底还是个女人。
4、
辉从加拿大到北京,落了飞机后第一个来寻我。原本他打算在北京实习,然后伺机留在国内发展,和他心爱的姑娘。可从走入地铁的一瞬间,他就改变主意了。于是,这次北京之行突然就变得无足轻重了。他带了免税店的白葡萄酒,枫叶糖浆和花旗参作为礼物,打算送给我,和他原本臆想中的新上司。我想请他吃北京烤鸭,被他拒绝了。他去超市买啤酒,要进口白啤,可我却喝不出什么差别。我说燕京啤酒也不错,他笑我简直没有了生活追求。我说北京就是我未来的追求,能把工作换到城区,我就心满意足了。辉对我说,你也出国吧,我们在多伦多开一家类似于7-Eleven的便利店也好。我说,等我赚够往返的机票钱,我就去。其实这话说出口,还不就和“有空来我家坐坐”是一个道理。我又怎么离得开北京呢?
辉离开北京的时候告诉我,他在多伦多买了房,空房间有很多,还有院子和花草,随时欢迎我。后来,他回到多伦多电话同我讲,他刚刚买了割草机,院子里的草快要及腰了,晚上常常有野兔子钻到院子里偷吃蒲公英的花朵。月光下的野兔子快要成灾了,我说那些都是诱人可口的肉食材料。他却说,兔子是野生动物,不能捕杀的,在那边犯法。在我眼里,院子和木工活,男人和割草机,都是完满生活的体现。辉还是离别了北京,他是被北京的人山人海吓跑的。他说过,我在北京的地铁里,见识到了过去一年都见不完的人。与他不同,我愿意与人打交道,关于形形色色的人,我始终以为自己是充满好奇的。可是后来我才懂得,当稠密的人群涌过来时,无论你是谁,内心有多么强大,都会被排斥在人群之外。
10月28日,星期二,雾霾。清晨八点半,我奉命进城开会,地址是西城区的某个商务会馆。月季厅,一个优雅非凡的名字。我提前用纸条抄写了行车路线,塞在裤兜里,记在脑子里。我决定把这一次经历作为日后上班情景的一次模拟演练。这是我第一次在上班时间搭地铁进城,这次旅程给我了震撼的体验。当地铁进站,缓缓停下。我看见地铁门在打开之前,有人趴在门窗上敲打玻璃。而这作为某种警示,我有些不明所以。车门划开,车厢里已然是满满的,奇形怪状的人。我知道车门的一次开阖,最多能够推上去三个人,这样的推搡,是温暖的,是能够给予前者勇气的,既要粗鲁,也要心细。后来者还要记得帮助前者,把头发或者挎包塞进车厢。当我垫脚站在车厢里,因为天气变冷而添的衣裳反而成了累赘。汗液从我的后背和脖颈,密密地渗透出来,像针一样扎扎的。有女人把胸部贴在我身上,旖旎中,我不能动,也动不了。这一刻,我突然想到“人渣”这个词,想到香肠,想到肉酱。
APEC峰会期间,北京市机关、事业单位和社会团体调休放假,这对于我而言,是奢侈的奖赏。然后与此同时,北京市汽车单双号限行,并谣传环保局同时介入,闯限行罚款3000元。11月6日,我得知一个悲剧,在北京地铁五号线惠新西街南口站,一名女性被夹在了屏蔽门与地铁门中间,车开走了导致该女当场死亡。人民日报官方微博消息称,受伤女子被送往中日友好医院急诊室抢救。听闻这则消息,透过想象力,我突然对地铁产生了新的恐惧。
11月7日,我原本决定去爬香山,收集一些银杏叶做书签,同行的还有前来北京探亲的母亲和姥姥,可思量再三,我还是决定取消行程。一是因为人多,且姥姥腿脚不便;二是听说香山的红叶,已经被游人摘光了。西山上已经人满为患,北京的地表和地底,又何尝不是如此。据说,北京的地表交通还远未饱和,所以地铁即将涨价,以缓解地下交通的压力,对于很多人来说,上班的交通成本即将加倍。有人说,12月28日对于北京地铁来说是个吉祥的日子,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任何事故,适合进行调价。
11月8日晚,我从南锣鼓巷回来,吃了香蕉酥和南宇奶酪。走出地铁站,我给辉发了信息,2015年的夏天,我想去多伦多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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