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小辑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饭碗子刘
村人将屯中赖吃蹭喝的人称作赶爨儿的。爨,灶的意思,引申为吃饭。赶爨儿,赶饭碗子。
小时候,屯里有个外号叫大嘴巴刘的人,嘴大,谁家做好吃的,闻着味儿就上去,后来村人就叫他饭碗子刘了。
饭碗子常年穿一身油渍麻花的衣服。冬天穿一件光板棉袄,腰里扎根麻绳,头发乱蓬蓬的。
饭碗子鼻子忒好使,谁家来客了,他一准知道,而且火候拿捏恰到好处,菜一上桌,酒刚倒上,他推门进屋了,主人一让,饭碗子嘴里说不吃不吃,可屁股已经挨到了炕沿上,蹭到桌边,再让让,一回腿上炕了,拿起筷子,嘴里说尝尝,手里的筷子可就不由分说地忙活开了。那时候家家不富足,菜做的本来就少,没等主人和客人吃几口,桌上的盘子碗已经快空了,饭碗子一看差不多了,扯个谎子下地走了。
时间长了,屯里人为了不让饭碗子得手,来客不吵吵,炒菜不敞门,有的甚至有好吃的起早贪黑吃。
饭碗子一看光靠鼻子好使不行了,还得想辙。上房。登上自家房顶,看屯子里谁家来了客,看谁家的烟囱冒的烟大,看准了再去。上山。屯子大,房顶才能看多远呢,登上南山头,全屯子尽收眼底,这回看你往哪跑?即便这样,饭碗子也有扑空的时候,为什么呀,他观察人家,人家也看着他呢,看他从山上一下来,放哨的人就通知屋里了,快吃!看他一进院,放哨的使个动静,屋里的人就三下五除二把盘碗桌子拿下去了,等饭碗子一进屋,人家跟没事人一样在炕头坐着呢。
饭碗子还有一套绝招,一讲二吓三祸害。饭碗子如果在谁家碰了钉子或是受了辱骂,他就会满屯子讲究你,说你男人打爹骂娘,说你女人养汉偷人,说你家脏,说你人坏。谁受得了这个,家家都养儿养女,说时间长了,真假难辨,影响小子说媳妇儿,丫头找婆家,这不是因小失大吗?这一招还不灵他就吓唬你,夜里把盆口大的石头压在你家的酱缸上,再不奏效就祸害你,把石头扔到你家酱缸里边去,酱缸就是不打,酱也吃不了了,那年头,农村人一年四季离不开咸菜酱,全靠这东西下饭,没了它,就等于没了全年的菜。
大肚子朱
闲来无事,屯中三五个人凑在一起闲侃,侃来侃去,话就越说越没边没沿了,不一会儿,就犟犟起来了,别看农村人没啥文化,抬杠(争辩)一个顶仨,谁都不宾服,若说南山打死一只虎,北山踢死一只狼之类没影的事,人们当笑话听听,也就罢了,可偏偏有人拿吃食说事,说自己一顿能吃一盆馒头、一土篮子西红柿、一暖壶冰棍儿……,听着都吓人。也有不听邪的,杠出火来了,我让你吹牛不上税,我看着你吃,都吃下去我给你付钱!宾到这了,轧东儿。
屯子里最能轧东儿的要数朱大肚子了。朱大肚子个不高,腰粗肚圆,三十多岁,光棍儿一条。也许是饿的,朱大肚子几乎是见人就吹,接语就杠,杠上就轧,轧了就赢。
有一回快过年了,朱大肚子背着手溜达到秦老师家,见秦老师在里屋给人写对子,媳妇正开锅起馒头。朱大肚子见了就想吃,刚一伸手,被秦老师媳妇一饽饽板打了回去,灰头土脸的下不来台了,一转身,凑到里屋吹上了,说自己一顿能吃一盆馒头,还得喝几碗粥溜溜缝。秦老师低头写对子,没理他。求秦老师写对子的姜大吵吵不干了,俩人就在秦老师家轧上东儿了,一个说能吃一盆,一个说吃一盆算啥能耐,你要能把秦老师家刚起锅的一锅馒头都吃下去,我掏钱给秦老师,要是吃不下去,你一年的工分归我。姜大吵吵话一出口,早就馋虫爬到嗓子眼儿了的朱大肚子一个箭步蹿到外屋,一手一个抓起俩馒头,用像老虎钳子似的大手一捏,俩馒头当时就扁扁了,抬手往大嘴里一塞,一抻脖,俩馒头就没影了,说时迟,那时快,不出两袋烟的功夫,眼瞅着一锅馒头就剩七八个了,朱大肚子实在吃不下了,又不肯认输,就看他蹲在锅台旁像蛤蟆似的跳了几个高高儿,晃了晃脖子,硬是把剩下的馒头都压了进去,撑得抻脖瞪眼拔不上气来,一步一个趔趄的扶着院墙杖子出院门回家了。秦老师一家人都看傻眼了,还没回过神来,一锅馒头就没了。姜大吵吵也傻眼了,嘴上说他认这个帐,可啥时候给呀,拍打拍打屁股,连对子也没顾上拿,紧快溜了。只可惜了秦老师一家,攒了一年的红本粮,领回小半面袋子面,蒸了一大锅馒头,一家人还没舍得吃上一口,就让人家给端锅了。秦老师媳妇这悔后的,一个劲拍大腿呀,见人就说,那天要是给他一个尝尝,也许就没事了,让他给吃的一个不剩啊。
轧来轧去,朱大肚子轧出经验了,有一回眼瞅着他吃不下去了,可他不紧不慢地掏出烟袋抽上了,大伙说你这是干啥呀?你听他说个啥,干啥,歇会儿,你们也没说多长时间吃完呢?把大伙气得干瞪眼。
有一回朱大肚子拎着暖壶在屯里卖冰棍儿,走到屯东头儿老韩家门口,刚好碰上老韩头儿出来,在大门口打了个照面,俩人一搭话,朱大肚子又犯老毛病了,说谁要能把他一暖壶冰棍儿都吃了,白吃,不要钱。老韩头儿一听,眯着眼嘻嘻笑了,说来他家串门的外孙子有这本事,不过有个条件,这孩子吃几根儿冰棍儿就得喝一碗凉水。朱大肚子一想吃冰棍儿喝凉水,那不越喝越饱吗,喝呗,有能耐就轧。这就轧上了。老韩头儿冲屋里一声喊,他外孙子象做好了准备似的,几个高高儿就蹿到大门街了,掀开壶盖,抓起冰棍儿就吃,吃几根儿就跑回屋里喝水,喝完水出来再吃,如是三番五次之后,一暖壶冰棍儿没了。朱大肚子输了。输的口服心不服,咋琢磨咋不对劲,吃冰棍儿喝凉水儿,没听说过,可硬是让人给赢了。这事过去了好几年,有一回,老韩头儿说走了嘴,他外孙子原来是一对双儿。这俩小子个头长相和穿戴都一模一样,趁进屋喝水的时候,倒个个儿,出来接着吃,不细瞅,别说朱大肚子认不出来,就是老韩头儿对这俩刚来没几天的外孙子也说弄混就弄混。朱大肚子听说后,气个倒仰,想找后账吧,又怕屯子里人笑话他小气,不找吧,这口气真的难已下咽,这不是打雁的让雁给鹐眼睛了吗?
小个子李
李小个子是个膀汉儿,扛二百斤袋子上跳板走起来悠悠的,割地抱住趟子就跟小跑儿一样。
李小个子割谷子只见谷子动弹,看不着人影儿,单根儿跑,手出绕儿,一个来回歇气儿的时候,第二个割到地头的人,屁股还没等挨地,李小个子就起身奔下一个趟子去了,落在最后尾儿打狼的人,被他甩得落一根儿垅还带拐弯儿。铲地看不着他哈腰,撇锄、拖锄、运锄,一路锄,一气呵成,雨天不用刮泥板,晴天铲过一趟烟,不伤苗不算,还不带打花达锄的。老生产队长看中了他这手好活计,就派了他当打头的。
社里总有一些偷懒耍滑的社员,今天脚崴了,明天手割了,耍尖心眼儿不好好干活。李小个子认真,看哪个误工耍滑就扣工分儿,时间一长,得罪了不少人。
有一回在东南山大弯垅地割谷子,李小个子还和往常一样,一气儿地早早地割到了地头,撂下镰刀掏出烟口袋,想抽袋烟再磨刀,刚往地上一坐,肚子就疼上来了,咕咕地叫,李小个子嘴里说声不好,就赶忙猫着腰跑到道北的高粱地里出恭去了。
以往,李小个子上工前,必须干饭、饽饽吃得饱饱的,临下桌子还得喝两碗稀粥,溜溜缝儿,这才能穿戴齐整,走到外屋门口,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土,去社里上工。那天李小个子他老婆起来晚了,又赶上灶坑犯风,干蒸饽饽也不熟。李小个子一看得去上工了,到外屋地下锅台后,掀开饭盆子一看,头天晚上吃剩下的苞米碴子还有小半盆,就站到碗架子跟前,用筷头子杵大酱,就饭,唏哩呼噜就把这小半盆苞米碴子吃进去了,临了,还和往常一样,把盆端起来,一仰脖儿,把剩下的苞米碴子汤都喝到了肚子里,溜溜缝儿。
李小个子蹲了老半天,终于提上裤子走出了高粱地。回到谷子地头,刚坐下掏出磨石想磨磨刀,肚子又叫上了,李小个子赶紧站起来往高粱地跑,不到半拉时辰,就来来回回五六趟。这时,社员们都割到地头了,平时老打狼的赵大甩都坐在地头抽上烟了。社员们看到李小个子这副狼狈相,幸灾乐祸地看他笑话,还七嘴八舌地拿话挑逗他。
“李小个子,你昨个晚上是不是又跟你老婆干那个了,干了多少回呀,这回干蹿鞅子了吧”。
“干多少回也是白搭,不他妈生孩子,属骡子的一命货”。
社员们见李小个子蹲在高粱地里不出来,以为他听不着,揭上人家的短儿了。
“嗨,李小个子,你他妈离地远点儿出,你想臭死谁咋地?”平日里三扁担都拍不出一个扁屁的赵大甩,也不失时机地拿李小个子开涮。
看李小个子干整不拿垅,有个社员溜达到地边沟里,划拉一抱柴火在地头点着了,从挎兜子里掏出两个瞎苞米,蹲那儿烧苞米粒吃。鬼目蛤蟆眼的王大巴掌一看,眼珠子一转来了坏道儿,把李小个子的镰刀踅摸到手,拿到火上就烤,烤得差不多了,把镰刀头插到土里,把烤的痕迹蹭下去,又重新把镰刀放回了原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吭气。刀刃一过火,再好的钢也挺不住,软踏踏的,咋磨也磨不出来了,这把刀就算哑巴了。
在一个队上干活,社员都知道王大巴掌和李小个子不对付,赌着一口气,原因是李小个子顶了王大巴掌打头的差事。再说了,大家也都跟李小个子生气,小人儿个不高,没命的干,还想累死谁不偿命咋的?
李小个子脚上打着晃,弓着腰从高粱地里拱出来,本想拿上镰刀回家躺着去了,大伙一见,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上李小个子了,熊蛋、孬种……。李小个子咬了咬牙,掏出磨石狠劲地在刀刃上矼了几下,回身上垅眨眼间干进半截地去,干着干着李小个子就觉着有点不对劲了,心里寻思自己这力量使得不比往天小啊,手上咋不出活呢,李小个子就以为是自己拉肚子拉的,没往下多想,手上下足了狠劲,镰刀把都快拽折了,就是不出快,瞪眼睛看着王大巴掌从他身边撵了过去,一个,两个……,最后连赵大甩都撵过了他。李小个子急了,甩了上衣,光膀子干,还是不行。最后,李小个子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口里噗噗的往外吐血,大伙一看出事了,赶紧七手八脚的抬着李小个子送回了家。从此,李小个子就落下了一干重活就咳嗽,一说话哑脖的毛病。
李小个子伤力了。
小鬼子王
王小鬼儿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他叫这名儿的起因,是他还没出生就和难产死了的妈被一起埋了,他妈是头晌埋上的,下晌牛倌到坟包子跟前撵牛,就隐隐约约听到坟里有小孩儿哭,吓得头发根子发乍,一溜烟跑回屯子,一吵吵,屯里听着信儿的老爷们儿去了一大帮,拿钩杆铁齿上去就把坟扒开了,撬开棺材盖一看,王小鬼儿还趴在他妈肚子上拱呢,王小鬼儿他妈在棺材里,侧歪着身子半躺半坐,一只手还拉着王小鬼儿的小胳膊呢。胆大的趴在棺材帮上,往里伸手一拔拉王小鬼他妈,尸体都硬了,下身都是血,没敢再往下细看,紧忙把王小鬼儿从棺材里拎出来,用衣服包上,打发人送家去了,这边就七手八脚地盖上棺材盖,草草地又把他妈给埋上了。
屯里人猜测,王小鬼儿他妈被埋上后就活了,还生下了王小鬼儿,支把起来,给王小鬼儿喂奶呢,发现晚了,要早点儿的话,没准娘俩都能剩下。
王小鬼儿出奇地活了下来,屯里人都管他叫王小鬼儿。王小鬼儿鬼得很,在队里从不干重活,总是想方设法找借口耍懒。队长看他从小没奶吃,长得身小力薄的,就让他当饲养员喂牲口。
王小鬼儿喂牲口也耍鬼主意,社员都说他克扣牲口,半夜和他老婆往家偷马料。
王小鬼儿鬼了大半辈子,临了,买檩木图便宜让骗子手骗得一个子儿没剩。王小鬼儿暗气暗憋,整天头不理脸不洗,把自己弄的像个小鬼儿似的。
大鞭杆子黑
老黑是车老板子,是社里有名的大鞭杆子,鞭头儿又准又狠,经他手驯使出来的马个个听使唤。老黑姓赫,叫白了,人们都叫他老黑。
老黑脾气犟的像头倔驴。别人驯马一般都是把马套在外套上,就像管小孩儿,连哄带领,可老黑偏偏拧着来,非得让生个子打里儿。
刚上套的马连蹿带蹦,不听摆弄。老黑不慌不忙,套上马,怀抱大鞭往车耳板子上一坐,“驾”,其他几匹马往前一拉,生个子随着往前一蹿,老黑扬手就一鞭子,搂在生个子的前腿畔子上,打得皮开肉绽,生个子一低头,往后一缩,一弓腰,要尥蹶子,老黑早看准了等着呢,照准生个子的五叉股,一鞭子下去,实惠儿地拍在了马背上,一个大血懔子,像条蛇一样从马屁股爬上了马背,生个子无路可走,往外一摆,老黑再照准马的外帮脸,一鞭子搂回来。这时,老黑喊一声“吁”,跳下车,不慌不忙地走到生个子跟前,正道正道马套,用像小棒棰似的大手,拍打拍打生个子的迎手鬃,示意生个子听话,不然会吃苦头的。等老黑再返身坐到车耳板子上的时候,十有八九,生个子已成听使唤的牲口了。
老年人劝老黑,你年纪轻轻别下手太狠,积点儿德,不为自己,还为儿女呢。
老黑不听邪,说哪有那八宗事,牲口牲口,不打不走。
前些年队里有匹红儿马子,不听摆弄,换了好几个老板子都没整老实,末了,到了老黑手了,四套(四个马拉一个车)马车,老黑破例把红儿马子套在了川套上,想让打里儿的马带带它。
车刚一动,红儿马子连竖巴掌带尥蹶子,把辕马踢得脖子扬起来老高。
啪,老黑卯足了劲,一鞭子下去,搂在红儿马子的外脸帮子上,正赶上红儿马子往下一低脑袋,鞭子不偏不倚重重的打在了马眼睛上,当时就把红儿马子的外眼珠子打冒了,惨不忍睹。
打那以后,红儿马子老老实实的了,谁赶都行,外眼瞎了,打里儿一点儿也不误事,用鞭鞘子一叫,嘀溜嘀溜的,老板子都抢着使,成了香饽饽。红儿马子成了队里的苦力马。
有一回过年,老黑找秦老师写对子。秦老师不到两袋烟功夫就把十来付对子写好了,又用剩下的纸边子写了抬头见喜,肥猪满圈……,都写全了,回身一看,炕上还落下两个长条纸边子,秦老师让老黑媳妇拿来糨子,把俩纸条顺长接上,写了一条门批:种瓜得瓜,年年有钱花,种豆得豆,天天有酒肉。恭喜发财!
正月初一,亲戚晚辈挨家拜年。王小鬼儿是老黑媳妇的外甥,也来给老姨和老姨夫拜年来了。磕完头,坐在炕沿上赖着不走,想多吃几粒花生。呆时间长了没事干,就站起来在屋地上瞎转悠,相当相当这个,相当相当那个,相当来,相当去,俩小眼睛就盯到门批上了。王小鬼儿盯了一会儿,回头瞅瞅老黑,说老姨夫秦老师这不明摆着骂你呢吗,你忘了你家生孩子的事了?
老黑一听这话先是一怔,等回过味儿来,腾地从炕上蹿到地上,三把两把就把对子都撕下来了,团了团了,扔灶坑烧了,然后返身光脚上炕,骂开了秦老师。
原来,老黑在队上赶车没少打伤马,前前后后打伤好几匹,屯中都说老黑做损了。偏偏老黑媳妇生孩子站不住,不是流产,就是生下来活不几天就死,后来生了个孩子,还没屁眼子,偷摸扔了。老黑两口子跟前,最后站下一个小子,还三瓣儿嘴,傻的呵地。
其实,老黑在队里赶了挺多年大车,拉脚、送公粮,挺吃香,到哪都能混点酒喝,一来二去,时间长了,老黑沾上了好酒的毛病。孩子的事,十有八九和他酗酒有关。
老黑临死的时候,哑了好几天的嗓子一下子好了,一说话咴咴的,和马的叫声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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