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井
以前,山沟北家家户户都放着两口水缸,一口缸盛河里挑回来的水,人吃;一口缸存放旱井水,喂猪喂牛,洗洗涮涮。
每天大早是挑水时间,村里到沟底的羊肠小道上一串串人,空桶吱吱扭扭,满桶一声不吭,喘着粗气的是挑水的人。从沟底上到村里,没有一点平路,桶放不下,不能歇脚,得一气儿挑到坡顶。小时候,我和二哥下沟抬水,抬到半道,肩膀压得吃不住,我要歇,二哥不让,我一赌气扔了担子,桶轱辘辘滚到了沟底。我挨了一顿打,哭着再回到沟底抬水。没劳力的人家,像老拽,瘸着条腿,就只能吃旱井水了。一年四季,老拽的水缸里都有股子羊粪味。我从不在老拽家喝一口水,更不要说吃饭了。
然而,旱井,是山沟北人的另外半条命呢。
山沟北,东高西低,从东到西,一溜三个旱井。旱井口小肚大,能蓄不少水。天阴下雨,男女老少都到路上截水,往旱井里引。旱井入口水有箅子,滤出柴草、羊粪,有人在箅子跟前看着,及时清理,不让影响旱井进水。一场好雨,蓄的水省着用能支撑两三个月。
旱井里水多的时候,不用绳,用钩担就能拔上水来。但打水是个技术活,技术不好的话,只能打半桶水,还满是柴草圪渣,技术好的,就那么轻轻一晃,满满一桶水打上来,干干净净。
要是桶掉进井里了,就得找老拽。老拽这时候最有派,嘴角叼根桶主人递来的纸烟,胸有成竹地把绳钩在井底甩来甩去。老拽不吭气儿,边上的人替他着急,“钩住了,钩住了”,“哎呀,又脱了”。什么时候老拽手一定,不甩了,那才是真钩牢实了。老拽把烟在鞋底蹭灭,往耳朵上一夹,稳稳地,一把,一把,把桶捞上来。
旱井边热闹。人们的招呼声,水桶的“叮当”声,女人们嘎嘎的笑声,槌衣服声,小孩子的叽喳声,驴子的啊吼声,乱作一团。男人们打桶水,光着膀子哗哗地撩水洗,嘻嘻哈哈地跟女人逗趣。占点嘴上便宜。女人不好惹,急了一盆水泼过去,浇他个水打驴,更厉害的一拥而上,扒男人裤子。天南地北的稀奇事,十里八村的荤荤素素,都在井台上散播开来:什么什么地方有吃人的村子,哪里哪里有人一胎生了三个娃娃,谁家公公爬上了媳妇的炕,村北的小桥子上有只猫夜里装女人哭……
夜里,没有一个人到井边去,说是有动静,神呀鬼呀的。但过年的时候,家家都要在井台上插一炷香,祭井神。
淘井是大事,家家都有份,送酒的,管饭的,最穷的人家也要送个鸡蛋。女人不能到井边,忌讳,连看也不行。
西井后来废了,因为有个老婆子跳下去淹死了。为啥跳井,说啥的都有。有说是缺吃少喝,儿女不管,活得艰难,索性死个利索;有说是她那死鬼老汉召她了,要不她大黑夜的去井上干啥。神弓也掉下去过,费了老半天劲才捞上来,肚子喝得圆滚滚,放牛脊背上把水控出来,就活蹦乱跳玩去了,屁事没有,你说怪不怪。但后来再没人用西井里的水,也不再往西井蓄水,西井就废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山沟北铺了水管,买了了抽水机,把水从河里抽到村里新建的蓄水池里。山沟北人不用再下沟里挑水,也不再用旱井里的羊粪蛋水了。旱井从此没了用处,成了古董。小孩子们趴在井口喊娃娃,听回声。村里嫌不安全,填了。
现在,山沟北的孩子们也不知道旱井是什么东西了,他们说,你看,水管里有自来水,流得哗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