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媳妇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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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借壁那小媳妇真走了?打工去了?上哪?”每天碰到村里的人,都这样问我,我便把我知道的情况,如实说一遍。唉!我这些善良的乡亲们呀!有时关心别人比关心自己还用心良苦呀!至于小媳妇还回不回来了,这不是我能回答的,也许她自己都不能给个准确的答案。走是走了,被逼无奈,不走没法过了,能抛下俩个孩子走出去,也算英雄……
我和小媳妇打交道时,她已经单过,自己在家开了个幼儿园。我小女儿比她大女儿小一岁,我天天往她家送孩子,她家和我家就隔一趟人家。接触多了,知道她也是个倒霉蛋、大学漏子。她笑着说:“就是不差那点五漏下来,家庭条件也会念不完的。”我说:“现在条件多好,我们如果赶到现在,就不会是现在的我们。”她便笑。后来镇上办幼儿园的多了,村里的孩子又一茬比一茬少,没办法,她便开始养猪,一年一年滚雪球似的撞大运。
村里多数人家选择一个男人出去打工,女人在家养活俩母猪,或外带一头牛的,有牛的少,下个牛犊也是断奶就卖掉,图着省心。多是就俩母猪,母猪下崽,春天的便都卖掉,因为全吃陈粮;多选择把秋初下的崽留下,因为用不多少陈粮,新粮就下来了,不用愁今天没粮、明天没粮的。小媳妇的丈夫不爱打工,愿意养猪,多养,可多养得有底垫不说,挣也挣个大的,赔也赔个大的,风险与机遇共存吗。
我们这儿地也少,一口人,小亩地才二亩八分地,光指望地是没法过日子的。小媳妇家的大孩子分地那年不够岁数,后补的地,才补了八分,二亩八加八分,才三亩六分地,就说好年天收,撑死也就七千来斤苞米,去了种子、化肥、农药,能剩几吊钱?都不够礼尚往来的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在一个村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有个走动,人家会说你死性;再说了,人活着,总得与人打交道,这类事也都理解。小媳妇自个儿的地在娘家,修高速公路占了,一次性买断,钱没少给,可也才三亩地,翻几个番又能怎样?钱多钱少的,到手就有指性,农村这乱日子,今天一车砖,明天几个料箱子,后天水泵坏了,说不到、念不到的地方多了去了,东一抿巴、西一抿巴,没了,这钱也不禁花,还不如一年一种地、一年一春种秋收的,到年底还有个指性。两个孩子念书,大的六年,小的三年,是书费啥的不要,可校车钱,半学期就一千六,中午饭钱,如果细算,就这点儿地,不养殖、不打工,喝粥都不够。养殖也挺好的,也有规律性,还是挣钱时多、赔钱时少,但养少了也是白搭身子,养多得需本钱。没本钱,便想贷款,啰嗦不说,小门小户的有啥资本,银行信不过你,也不赖银行,出了差,你也真还不起,所以比求爷爷、告奶奶还费劲。多数人另辟蹊径,选择抬钱,抬钱利息最低一分,最高二分,倒短用一个月半个月的,五分的也有。当然,抬钱也不是好抬的,全靠中间人硬,中间人多是在村里有影响有名望,人趁家值、没办过差事的人物,所谓一手托两家,可也得看两家都不错,好办事。需签字画押的,中间人一拍胸脯:“没事儿,他给不起到时我给!”得有这两下子。小门小户的,刚开始过日子,抬钱也费劲,没人信得住,但差事的是极特殊情况。抬钱比贷款方便不说,还有别的好处,贷款有的上打珠,你贷一万,到手可能就九千,而且到日子就跟火上房似的要,再不就息滚息、利滚利,像驴打滚,再不就拿法庭压你、来张传票,弄得村人一片议论,以为犯罪了,丢不起那脸。抬钱就不一样了,到了日子,如果放钱的人家不用,而你还想接着用,可以求中间人过话,把利息付了,可以十个月算帐,也可以十二个月算帐,不必按和约上写的,都通情达理。猪啊,牛啊,有时行情不稳,都想卖个好价,便晃上晃下地早卖几天、晚卖几天,人之常情,都相互理解,不卖哪有钱结帐。都是正儿八景过日子的人,一眼一户看着呢,跑不了、也飞不了,很容易一拍即合。抬钱的愿意多花一个月利息,放钱的不用钱,放着也放着,在银行那点儿利息还不如借知根知底的人的人情呢,这在对方手里,天天下崽,有啥不乐意的,那猪、那牛都在。抬钱的人家也想得开,没钱也挣不来钱,虽然花点儿利息,就当少挣点儿,还是比养少了划算。这样一来,放钱的、抬钱的、中间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小媳妇家本来就底子薄,又贷款、又抬钱的,这几年猪行不好不说,丈夫开三轮车买猪崽子时又惹出点儿交通事故,一下子就四面楚歌了。人们都知道这情况,便抬不上钱,只好求个远亲贷款。远亲也是养殖大户,这两年赔到没有怎么赔,人家有国家补贴,可瞎折腾,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钱都乱飞了;给小媳妇贷的款,说串两天还,结果还不上了。打个欠条也不当底垫呀!羊入虎口,贷出几万元,啥事也没结决。小媳妇便骂:“这回该发昏了!”大伙儿也说这人也够狼的了,哪怕对付着给小媳妇点儿过河钱,做底垫,也不至于两口子天天吵。
正月初二大吵一顿,初五小媳妇上我家坐了一会儿,边哭边和我说要外出打工,我以为是气话,初六晚上上网却和我说已在省城,让我转告我哥,说饲料钱年底给,不用怕,她是去打工,不是跑了、不过了。我说:“信着你了,跑什么跑,往哪跑,两个好孩子呢,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不能害孩子。我说你还真干呀?”我感觉到她在流泪。她说:“让他一个人在家先忽悠着吧,把圈里那点儿猪卖了,好了,让他也来。”
后来她老加班,我不忙上网时她在忙,我们便以留言方式说话。她总是问猪的行情。我便和丈夫说:“她是一时半时适应不了的。”丈夫说:“头三脚难踢。”再有就是问孩子怎样。她知道我天天送孩子等校车,会看到她俩孩子的,总会问孩子穿的干净不干净。我会告诉她干净。我哪里会说实话?昨天早上,那个小的把校服裤子都穿反了。我到家和丈夫说,丈夫说:“昨天喝两盅臊酒,就不知东南西北了,把俩孩子扔家打麻将去了,几个人好心不带他,吵起来了,今早没起来呗。”我不能和小媳妇说不好的。她便说:“我就盼五一放假,回去商量商量,让他也来把孩子送代理家长那儿。我也想回去看看,老想家了……”
转眼到了五一,小媳妇回来了,我们便约了时间,领着孩子到河上去玩。
流淌了千百年的招苏抬河水在五月的阳光普照下,一小波推着一小波、一小浪滚着一小浪,闪着粼粼的光,它是要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千回百转,穿过通江口大桥,投入辽河,然后,终究是要流入大海的。小媳妇的两个孩子、我的小女儿和找她玩的几个小丫头在前面走着,我和小媳妇在后面走,时不时挖些水鸡菜、野芹菜……小媳妇说:“我走时,看车窗外,大地还是一片白呢,这菜都这么大了。”几只毛毛狗前呼后拥的。天空是那样渺茫,又是那样高远,地连着地,滩连着河,岸深情地注视着河水,这边是滩,那边便是岸;这边是岸,那边便是滩;都是相对的。岸有高有低,脚下是白白的河肌土或白眼沙,身旁的大地,顺垄瞅,庄稼已快罩垄,可进地横垄一走,都出的花里花搭的。我说:“现在站在咱家大坝上看咱,就是一个个小黑点儿。”她说:“面对这天、这地、这河,人真的显得太小了。”孩子们先上桥了,坐在挨桥的路口等我和小媳妇。桥不长也不宽,但它是招苏抬河上有名的大桥,也是交通要道,桥南属于金家地界,桥北属于后窑地界。两边桥头都是等车的站点,附近的人们可以在这里等大客车,南北的客车时间都是固定的,大概几点几分。我们这面的桥头有一辆电三轮车,带棚的,人坐在前面,地下摆着几个大塑料盆、两个水桶,大盆是彤红彤红的颜色,红得干净,桶是葱芯绿的,绿得也干净,和小卖点最近卖洗衣粉赠的一模一样。旁边,铁架支着个牌子,刷着天蓝色油漆,中间三个白色大字:“卖河鱼”。蓝地白字,水灵灵的。卖鱼的是个半大老爷们,脸比土还黑,这人也忒好笑了,像个孩子,他可能觉得太不热闹了吧,也可能觉得鱼也喜欢热闹、水也喜欢热闹、桥也喜欢热闹吧,一会儿放歌,还没到一句,看到南北两个方向来车,便放录好的喇叭声音:“卖河鱼喽!卖河鱼喽!新捞上来的招苏台河的小川丁小鲫鱼喽!”不停地重复着,声音不是这人的,而是个小女孩儿的声音,估计是他的小女儿才对,天地间如果有种最美的声音叫天籁,那这个小女孩儿的叫卖声,便是这最美声音里的一个不可缺的音符,那声音让人感觉是那样干净,仿拂那水就是一条白金链子,那小小的鲫鱼便是那完美的坠儿。也许是小女孩儿的声音太爽人,也许是这自然生的鱼让人吃了放心,南来北往的车便纷纷停车。那个小声音还在喊着:“卖河鱼喽!卖河鱼喽!新捞上来的招苏台河的小川丁小鲫鱼喽!”孩子们跟着学着。有几个人骑着摩托从我们身边驶过,绕到桥下,停在河边,穿上叉裤,把网投向河……
回来时走的大堤坝。我说:“你没看到在咱家附近大坝的路口都立上了水泥牌子。”她说:“看到了,‘珍惜生命,爱护水资源’,但应该在底下写上‘招苏台河流域’。”我说:“我正想说呢,孩子们不知道。”她说:“不知道的人多了。”我和小媳妇边走边说,孩子们都跑没影了。极目远眺,远处的河,一户一户的红瓦房,堤坝里外一朵朵金黄的婆婆丁花、一朵朵蓝紫色无名的小花,人家屋后怒放的梨花,高高的白杨,弯弯的老柳,一串一串的榆树钱,一串一串倒垂的绿毛毛狗,吆喝牛的老人,屁股上一盘一盘挂着夹子在苞米杆垛头找酱杆虫的孩子,“妈、妈”叫着的小山羊……小媳妇说:“咱这儿也挺好的,种点儿地、养些猪、牛的,简简单单活一辈子也是挺幸福的。”我说:“可不?安心干几年,挣出底垫,再回来也挺好的,趁着年轻,赶个机会,再回来,大干一场。不蒸馒头争口气,人活着吗?……”
可明天,小媳妇和他老公就又要离开这片土地去打工了,以后怎麽样,又有谁能知道,我这样想,心里还是很不好受的。可我必须微笑,只有这样,才能给她力量。大地上,闪着星星点点的绿,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朦朦胧胧的绿光。希望无所在、无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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