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磨
石磨原在我家院子南边的小圪塔旁,让一棵高而粗的核桃树的影子罩着,夏日是块阴凉,冬天,核桃树枝干的干净影子清晰地画在石磨上,遇见风,晃得也不是特别厉害。
石磨是谁凿出来有多少年岁了,没人说得清楚。山沟北人只知道用它磨玉米,磨豆子,攥着磨得光滑油亮的磨杆一圈一圈转着推。黄昏,石磨周围围了人,光滑的磨道上里里外外踩满了脚——立着蹲着的脚,脚上头架着吃饭的人,就着几根老咸菜吸溜吸溜地喝净了一碗两碗玉米糊糊,舔碗,舔得碗里溢出腥气,磨盘上撂了,开始扯故事,头顶上聚了烟一样的蚊子,又是无常,又是小鬼,听得人头皮直奓。蚊子们不会想,自是不害怕,我们小孩子跟蚊子不一样想到小鬼推磨,偏偏又是挨在石磨旁,心里就发毛,又害怕,又想听,跟那些围着人脑袋飞的蚊子似的,想着血的香甜,躲着巴掌的拍扇。
整个村子只有一盘石磨,用磨子的人排着队,先来先磨,后来的等着。倒也没人闲话。根繁兄弟几个就不论这个,什么时候都是尽着他们的先。玉前也不论,他是个赖皮。
根繁兄弟们多,兄弟多自然霸道;霸道的气力攒留着打架,自然不肯轻易下,所以根繁兄弟以及那些和他家关系好的人家,不用人推磨,用队里的头牯。
我家用不上头牯。
磨子闲下来,母亲才带着我们姐妹几个磨玉米,磨桃黍(高粱)。大姐,二姐,三姐,我,轮番上阵,一人推上几圈,换另一个。换下的人踉跄几步才站得稳。圈转多了,谁都晕,二姐晕得最厉害。弟弟哭闹,就把他墩磨盘上,跟磨盘一起转圈圈,他就乐了,大姐三姐地喊。母亲不抬头只扑着身子扫磨子箩面。她把玉米面桃黍面箩进无盖长方形的大木椷里,剩下的渣子倒进磨眼再磨,笤帚长了眼睛似的,把磨眼四周跳脱的渣滓扫进那个竖直的黑洞洞,磨细了与面搅合起来吃。
活儿做久了,也烦气,母亲就说她小时候的事儿,听了多少遍,我们都能背下来。她跟着姥姥从河南逃荒到山西,卖到财主家,白天拾粪给猪割草,晚上还推磨,有几次都睡倒在磨房里,一天不推磨就不给饭吃;大冬天,睡牛窑,篮搓里哪儿有被子,铺的盖的都是干草,脚趾都冻没了。
石磨使乏了,就有石匠过来凿一凿。河南老李是凿磨子的把式。膀宽腰圆的老李走起路来不快,一团影子跟着他慢慢地晃,只能慢慢地晃,快了,那副身架兴许会搅起一路尘土。手指头很粗的老李,话不多,低着头叮叮咣叮叮咣地打钻头凿磨。队长安排老李到会计家吃派饭。老李不愿去,要就近在我家吃,说是省了跑腿工夫,不耽搁干活。谁家派饭都要记工分的,老李是变着法儿的帮我们。
一天中午,我忘了跟母亲要钱买本子,到学校没本子写字就又跑回家,母亲已经上地干活走了。奶奶正站那儿看老李凿磨子,有一句没一句闲聊。我问奶奶讨五分钱。奶奶不给,骂了一句“赔钱货”,啐口唾沫嘀嘀咕咕扭身走了。老李从裤兜摸出一毛钱给我,“来,叔给一毛,去买本子。”我扭捏着想接还是不接,老李起身,把钱皱巴巴地塞进我手,说:“去吧,一毛钱嘛,叔给俺孩儿。”
奶奶只有推磨时才想起我是她孙女。她的亲外孙女儿却怎么都不乐意使唤。逢会时,奶奶买油糕,买麻花,买水果糖,买塑料袋袋的瓜子,买带花的发卡——都是给她的外孙女,我再眼馋,跟着捏了东西的奶奶身后一声接一声地喊“奶奶,奶奶”,奶奶也不理我,头都不回。看着表妹戴着花发卡,吃完这样吃那样,我靠着石磨,揪磨道边上孳生出来的草,揪一节扔一节,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想干。
村里有了电磨子,石磨就闲下来,也没人围着吃饭讲故事了。石磨在大核桃树下彻底沉寂下来,除了打核桃的时候偶尔借脚登踩,再也没人肯往石磨跟前凑,蚊子也不去了。
又过了多少年,石磨没了,大核桃树也没了,小圪塔也被人占了去。
我常常想起老李,想起老李,连带着想想石磨,妈,弟弟,姐姐们和奶奶。修磨子的老李,修磨子的老李叔,他给过我一毛钱。